首页 -> 2003年第9期

散步、口语与哲学

作者:刘 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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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步,是身体最松弛、精神最自由的时候,最容易进发出灵感的火花,生发出创造性的思维。危坐不动、神情严肃、全身紧绷的姿势,也许是物理意义上打猎的最好姿势,但绝对不是捕捉思想猎物的最佳状态。苏东坡就极喜欢散步,而身体的移动和四肢的忙碌恰恰让大脑从抽象的思考中挣脱出来,让视觉从枯燥的文字符号中解放出来,给精神自由以最大的空间,在灵魂松弛时直觉人生真谛,一首《定风波》词,活脱脱就是一幅苏子行吟图:“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散步中,伏案思考时很难派上用场的听觉、视觉、触觉、平衡觉都被激活而警觉起来,相互作用,刺激着大脑,所以才有“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感悟。散步,有主动,也有被动。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放逐,也是一种散步,尽管这种散步是被动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感悟就是在这种伟大的散步中获得的,所谓“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伟大的千古绝唱《离骚》正是在这样的散步中,而不是书斋中诞生的。《天问》也与散步有关,据载:“屈原放逐,忧心憔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见有楚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楚辞补注》)。所谓“彷徨山泽,经历陵陆”,不也是一种散步吗?
  偏于直觉感悟的文学活动是这样,侧重理性思辨的哲学活动也是如此,最现成的例子就是苏轼传诵千古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其哲理意味无须多说,它无疑是在游历散步中触发的。法国学者丹纳总结说:“哲学在希腊是一种清谈,在练身场上,在廊庑之下,在枫树间的走道上产生的:哲学家一边散步一边谈话,众人跟在后面。”(《艺术哲学》)这里,不仅指出了散步在灿烂的希腊哲学中的地位,还提示了古时大家的学问多为口授,很少笔传;以听觉为主的口语,而非以视觉为主的文字,在古代学术及思想的传授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换言之,古代哲学家都是口语表达能力极强的人物。古希腊三哲之首即为苏格拉底,他本人没留下任何亲自著述的痕迹,其学说大都保存在其弟子柏拉图的几篇对话录中,另外他的思想在色诺芬、克塞诺封及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也有保存。其中最完整、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苏格拉底的申辩》。申辩者,一种口语表达之方式也。这有力地表明,苏格拉底的学术活动,主要是师徒对话,一边走,一边说,弟子蜂拥随后,而非伏案挥笔;其姿态,是站立,而非正襟危坐。由此,也可以合乎逻辑地推测,那时的哲学、思想活动都是在散步、移动中完成的。因为散步时明显不具备书写时所必需的坐姿与书案,只能想到哪儿就说到哪,有了灵感就赶紧说,否则稍纵即失。所以,后来亚里士多德一派索性被人称为“散步学派”。对古希腊人来说,所谓真理,不过是他们在散步中偶尔捕捉到的野禽,在空间移步换形中邂逅的猎物,多一些,少一些,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要让大脑“在事物的峰顶上旅行”,让精神“亲吻事物的精华”(丹纳语)。他们喜欢行猎不亚于行猎的收获,喜欢旅途不亚于到达终点。
  讲述,口述,而非伏案写作,是西哲们的心有灵犀之处。大学者歌德谈理论最著名的一部书就叫《谈话录》;大雕塑家罗丹著名的《艺术论》,实际为罗丹口述、葛赛尔记录而成;稍微看一眼他们散步的环境,就可明白灵感为什么总是喜欢光顾他们:“从我们所在的高处观望,只见一片广大的地面。那边,是塞纳河,映着两岸高大的白杨树影,形成一个大银环,流向塞弗尔壮丽的河桥……更远些,是圣克鲁白色的钟楼,倚着翠绿的小山,是须莱纳如黛的山地,是笼罩在如梦的雾霭中的瓦列利恩山峰。”葛氏在《序言》中写道:“去年,在晴朗的五月的一个黄昏,丛树隐蔽着那可爱的小山冈,我和罗丹在树下散步的时候,向他说出我的心愿,想借他的口述,写下他关于美术的见解。他微笑了。”书中充满睿智机锋的灵感闪烁,无不伴随着散步的惬意、松弛——“在深水池的边岸上,两只美好的天鹅朦胧欲睡。在我们经过时,它们伸展长颈,向人作出忿怒的叫声。由于它们的野性,我不禁说出我认为这一类鸟儿是缺乏智慧的。‘它们有线条的智慧,这就够了!’——罗丹笑着回答。”
  西哲学问多源于口述,中哲亦然。我国几部传世经典都出于记述,所谓“先王世有史官”,“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言为《尚书》,事为《春秋》”,这说明,无论是出言者,还是记录者,都无专门著述之意,所谓经典不过是对先王口述的记录。换言之,口述者有思想,但却不亲自写作;记录者无思想,却是笔录意义上的“作者”。这是古典学术的重要特征。先秦诸子也大多不自己写书,多由门人弟子集纂而成,弟子中有再传,也有三传、四传的。所以,从现代人的写作观念看,完成一部书的时间跨度往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庄子》一书,就很难辨明哪些是庄子的“原装”,哪些是后学的阐发。对此,吕思勉先生一锤定音:“明乎此,则之诸子之年代事迹,虽可知其大略,而亦不容凿求。若更据诸子中记事以谈古史,则尤易致误矣。”(《论读子之法》)“述而不作”,不仅是原始儒学一家的规范,也是诸子百家的共性。所谓“述而不作”有两层涵义:一、述,承袭、因循;作,创始、更新;谓只沿袭因循,而不自立新意;二、述,叙述、陈述;作,写作、创作;谓只口头陈述,而非自己拿笔写作。这两种意思在《论语》中均有体现。第一层大家谈得很多,第二层往往容易被忽略。其实,这一层也很重要,它传递的第一个信息是:当时诸子的学术活动均以口头讲述为主,当时能达到“子”的地位的人很少自己费力刻竹简写作。
  在散步中“即事言理”、“感物触怀”的例子在《论语》、《庄子》中也俯拾皆是。中国古代大思想家都是散步者,足迹遍布山川大泽,在游动中感悟自然宇宙的真谛。《庄子》中就有两篇以“游”命名:《逍遥游》、《知北游》。他还说:“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外物》)庄子本人的思想火花也是从“游”——广义的散步中迸发的。如著名的“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命题,就萌生于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时;庄子在濮水钓鱼,楚王欲使他去做官,庄子持杆不顾,曰:“吾将曳尾于涂中。”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繁茂,却无人砍伐,于是发了一番“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的感慨。庄子那大匠“运斤成风”的典故,也是发生于“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的具体语境中。总之,作为思想家的庄子,作为散步者的庄子,以及作为口述者的庄子,是如盐在水,难分彼此的。就连他将死,诸位弟子想厚葬他,庄子也辞之以“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至死还想生活在他曾“游”过的大自然中。庄学尚无为、亲自然,所以喜爱户外散步,边走边说。原始儒家亦然。《论语》中那么多“子曰”,就是中国学问源于口述的最好证明。一篇《史记·孔子世家》,就是一幅幅夫子颠沛流离的图画;客观条件与主观意愿,都不允许他坐下来写作。据载,一次孔子说“予欲无言”,子贡就有点着急,说:“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可见,“述而不作”,亦隐含只口头叙述而不动笔写作之意,起码孔子学术活动的事实是如此。而思想的口语化,无疑与散步这种筋肉松弛方式有着亲密联系。口语,只凭借声带的振颤和空气的流动,是灵感最快、最直接的表达方式,是思想的加速器;而散步,则为这种加速器提供了最佳能源。孔门弟子曾点崇尚“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户外生活境界,孔子喟然而叹曰:“吾与点也!”可见他内心深处对散步、移动的向往。实际上,他的诸多名句都是在户外散步中完成的,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等等,无论如何不会是室内书斋的产物。散步中的感悟脱口而出,形之语言必然是通俗易懂,孔子生活于春秋末期,《论语》中的话却句句晓畅明白,恐怕与散步的口语化不无关系。
  散步的哲学,必然是口语的哲学;反之亦然:口语化的哲学,一定有散步的因素在内。拉杂写来,略无诠次,视为一次思想的散步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