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上帝与撒旦的对话

作者:启 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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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因天气炎热没有写作,随手从书架上取了本《施特劳斯与古典政治哲学》的中译本读读。这是一本施特劳斯的纪念文集,作者都是当今西方世界政治哲学的研究专家。不知是中文翻译的不畅,还是原著本身就很晦涩,读起来煞是费劲。深夜两点许,我冲了个凉,倒头就睡了。我能睡觉,很少有过失眠的时候。可昨晚,或许是阅读太过紧张,脑神经一直绷着,一时半刻难以松弛下来,躺在床上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中,我走进一个会场,对谈者则是上帝与撒旦。此事甚奇,我赶紧坐在撒旦旁边洗耳恭听。
  
  (一)
  
  撒旦:在人类观念里,我和你上帝是一对冤家。我总觉得,我们之间误会太深,人类对我们之关系的误会更深。今天的论坛没有明确的主题,只需我们作一对谈。我想了想,不如谈谈我们自己,谈谈您何以贵何以尊,我又是何以贱何以卑,不知尊意如何?
  上帝:人有尊卑,物有等差,何况您与在下。我之所以受人崇拜,乃在于我的全智全能和创世奇功。在座的各位,谁人不是亚当的子孙?谁人不在我的阳光雨露之下?谁又能逃脱我的管束和惩处?他们的生死全在我的手上,哪有对我不崇敬的道理。请问阁下,您给他们什么啦?是爱的雨露,还是生存所依?你我不食人间烟火,但人类则是功利性的,有奶便是娘,有鞭子便是爷。阁下您既无奶,又无鞭子,怎么可能受到人类崇拜呢!更何况您是恶国的首领,人间万般罪恶的渊薮,人类恨之犹恐不能入骨,怎么可能将您同在下相提并论!
  撒旦:阁下之言差矣。所谓阁下创世之一说,只是犹太民族的一家之言。我不否认您创造了人类,创造了其他的有机物和无机物,但是这整个世界绝不是您创造的。别的不说,我撒旦就不是您的造物。我是恶的代表,您是善的化身,照理说应是一种并存的关系。当然这只是从逻辑上说的,如果从历史的角度说,已经说不清了,而且人类也不一定信我。但有一点您是无法解释的:既然您全智全能又全善,为何要创造出我的王国?这个世界上有我的存在,就充分说明您的不完美。反过来说,如果您是完美的,而且又是造物主,那么就不应该把我也创造出来。
  上帝:关于我的创世业绩,一切都写在《圣经》里面。您是不会读《圣经》的,自然不会知道我是怎样创世的。
  撒旦:《圣经》是人写的,而不是您自己的作品。您是无限的,人是有限的,有限的人类怎么可能知晓您的神秘奇迹呢?如果那里面所记载的全是您的意思,是您通过各种方式授意人类做的,那又如何能够说明它的真实性呢?
  上帝:我不否认《圣经》是人的作品,也不否认《圣经》中的上帝同我本人是有差别的,但是我对《圣经》的默认,同时也说明它所记载的同我的思想与事迹并无根本的冲突。至于其中的细节如何,那是无关紧要的。比如,《创世记》说我创世用了六天时间,第七天就休息了。其实,这只是犹太人的想像,把我看做同他们人类一样,我既然是全智全能者,不在时间之中,同人类不是一个概念,创世也就不能用人类的时空观来描述。我也许在一念之中就可以创造出一个世界,也许要经过漫长的时期,当然也可以在六天之内,反正一切都由我自己决定。所谓第七天休息之说法,更是他们的臆想。在我这里,不存在休息与否的问题。六天创世,第七天休息,岂不等于说我也同人类一样会疲劳,需要体力上的调整?但是,尽管《圣经》上的这些说法同我的所思所为颇有出入,但总的来说并未违背我的神圣原则。我与人类的关系既是直接的,又是间接的。言其直接,是爱的交流。我把爱的雨露撒向人间,人类同样以爱的热情而信仰我;言其间接,是因为我不同人类直接对话,不是直接地去救赎他们,而是通过我在人间的代言人,也就是神职人员,同信众取得联系。所以,阁下没有必要计较《圣经》中的具体文字,关键是看这些文字是否体现我的神圣原则。
  撒旦:您仍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既然《圣经》是人的作品,而且又是同您的意志相一致的,那么您就必须解释我的存在问题。我之所以纠缠于自己是否为您的造物这一问题,乃是因为该问题意义重大。第一,如果我是您的造物,我就是渺小的,有限的,不足以同您相提并论,您也可以轻易地对我予以管束和惩处,甚至可以轻易地把我消灭掉。第二,如果我不是您的造物,且同您还是并存的关系,那么也就说明我同您一样,也是伟大的和无限的,不是您一定能够战胜的。可是在人类的认识中,就不是这样的了。他们既不究问我的存在同您的关系怎样,但却又无思考地认定我的存在没有意义,并且认定我必将灭亡,也应该灭亡。我觉得,此种认识既是出于人类的无知,也是同您的神圣原则有关的。我既然作为一种存在而存在,必然地有其存在的理由。那么您作为人类的“主”,就应该向人类昭示这一点,而且还要将此同您的神圣原则相联系。
  上帝:您是否为我的造物,其实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因为两种回答都不能否定您的存在意义和我的神圣。人类之所以将我奉为惟一的“主”,乃是因为:一、相比您,我具有道德的优先性;二、人类总是喜欢将世界作根源性的理解,喜欢九九归一,似乎找到一个最终的答案才可理解这个世界。在他们的观念里,我便是这样一个最终的答案。其实在我这里,您的存在不但有意义,而且意义重大,因为没有您的卑劣与渺小,便没有我的高贵和伟大。这大概就是人类喜欢讲的辩证法。没有深谷便没有高山,没有黑暗便没有光明,没有丑便没有美。这本是很自然的现象。只不过在你我之间,您是做了牺牲的,因为只有将您视为深谷、黑暗、丑恶之一面,才能体现我的伟岸、光明和美善。您也不要太计较,我们的关系如何,各自摆在什么样的位置,只要对人类有好处,都是值得的。撒旦:您所说的,我能理解,而且我也不仅仅只是为自己的毁誉而辩护。您既然是万能的“主”,我想您的神圣计划也不是故意跟我过不去。我不明白的只是:第一,您的神圣计划中的辩证思想,为何人类不能理解?况且人类也是有辩证思想的,为何就不能将之用来辩证地看待我的存在?第二,别的民族对世界的理解亦大多是二元论的,为何只有您的基督教的二元论是这样的你死我活,硬要将我的王国说得一无是处。您知道,中国人的阴阳二极,就不存在孰善孰恶、孰优孰劣的问题,二者皆不可或缺。乾道为天,坤道为地,天大地亦大。
  上帝:将整个世界作二元论的理解,确是人类普遍的精神现象。此种观念既源于世界的客观实在性,同时也是人类认识世界的结果,应该说是没有什么错的。比如你我就是这二元世界的代表。我们今天面对面地坐在这里,您穿黑袍,我穿紫袍,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世界上善恶的两种力量存在的客观性。但是,我们今天的座位则是人类安排的。因为在人类的认识中,我们俩是对立的,是一种你死我活的关系,所以您只能坐在我的对面,而不能同我坐在一边。至于中国人的阴阳学说,阴阳之间不分优劣,照我看,此种学说同样要辩证地看待。中国人的信仰体系里,既没有像我这样的善神,也没有像您这样的恶神。他们不将世界理解为善恶两种力量的战场,从表面看似乎很和谐,很美妙,亦如孔子所说的“和为贵”。但是此种学说是有缺陷的。基督教讲善恶二元的对立,既崇拜我,也畏惧您,实际上也就是把我们摆在同等重要的位置。道理很简单:只有充分地估计您的力量,才能显示我的伟大。如果您是渺小的,无足轻重,那么逻辑上也就等于说,我是可有可无的,更谈不上伟大。而中国人的思想失误也就在这里。他们认识不到恶的意义和力量,认为善是绝对的,不需要恶的反衬。这就好像打仗一样。善恶是敌对的双方,只有双方都具有相应的实力,战争才可能打起来,也才可能涌现出英雄人物。可中国人不是这样看问题。在他们的观念中,特别是在孔子及其学派看来,善的一方所向无敌,恶的一方没有任何战斗力。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说的都是这个意思。很显然,此种学说既与事实不合,而且在逻辑上也是矛盾的。因为如果恶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轻易战胜,那也就等于说善没有存在的价值,更无“义利之辨”之必要。
  撒旦:儒家只有君子与小人之辩,而没有善神恶神之观念。他们崇拜圣人,视圣人为善的化身,但圣人的对立面是凡人,而不是恶人。善恶问题是可以从三个方面理解的:一、整个世界分为善恶两个部分;二、整个社会分为善恶两种力量;三、人的心性分为善恶二端。可是在中国的儒家学说里,这三者都是不存在的。因为他们强调的是人性本善,强调善的绝对性,基本忽视了恶的存在意义。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中国儒家在心性修为和外王事功两方面,都是不成功的。我常常想,儒家如果也像基督教一样,有一位像我这样的神,他们的“内圣”和“外王”都是可以见成效的。反过来说,基督教有我这样的恶神,乃是西方世界的幸事。可是西方人一方面得惠于我,但另一方面又对我极不尊重,还口口声声要将我的王国消灭干净,似乎我的王国与灾难同义。殊不知,正是因为我的存在,当今的西方人才可能走在世界各民族的前头。
  上帝:没有恶,善是不可能完美的。我是善的化身,并且能够将善进行到底,靠什么?靠你我的合作。具体说,如果没有我的神圣计划和最仁慈的爱,这个世界便不会有宁日,更不会有进步,而且人类亦不知所措,不知何去何从。但是如果仅仅只有我的仁爱,那也是不行的。这就好像天气。我是阳光雨露,风和日丽,您是雷鸣电闪,冰霜雪冻。对于人类来说,只给他们阳光雨露是不够的,还必须给他们暴风骤雨。这样,他们才可能有坚强的意志,也才可能对阳光雨露有一种期盼。您的存在意义也就在这里。如果没有您的破坏和挑战,我是很难主宰这个世界的,人类亦无精进向上的热情和决心。中国儒家学说没有您的位置,其结果也就只能是:尽管历代的儒家一再强调德性修养,强调“修齐治平”,可是他们始终没有找到道德的动力,因为他们不知道道德的动力来源于人性之私,来源于你我的并存关系,而不仅仅只是我的仁爱。
  撒旦:德国哲学家康德有一句名言:善的历史是上帝的作品,恶的历史是人的作品。这句话是否意味着,您创造了一个善的世界之后,就撒手不管了,任凭人类自己去营造他们的生活世界?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是否又意味着,自此以后,人类社会便是我的王国?但是这里面还是有疑问的,如果您创世以后什么都不管了,您往后的意义如何体现,您又如何能使有罪的人类再次回到您的王国?
  上帝:这是人类的误见。我所创造的世界,从来就是二元的。伊甸园里有蛇,有区分善恶的智慧之果,蛇便是您的隐喻。很显然,伊甸园同样是一个二元的世界,同样有您的存在。如其不然,人类怎么可能偷吃禁果,又怎么可能被我驱逐出去呢?
  撒旦:您说您所创造的世界从来就是二元的,我看不尽然。在基督教的教义里,世界上存在着两大王国,分别由你我统率。这两个王国一直斗争着,但却有一终点。在这一终点,您最后打败了我,消灭了我,新的王国,也就是您的天国终于到来。在这新的王国,只有善而没有恶,只有您而没有我。在我看来,此种教义是大有问题的。道理很简单:一、既然只有依赖我的渺小才能凸显您的伟大,而如果我被消灭了,您的伟大何以体现?更何况,您的存在意义是对我的克服,而当我被克服之后,您的存在岂不等于也失去了意义?二、这个世界是需要发展的,而发展的动力便是善恶之间的斗争。而且从人类以往的历史经验看,也是这样的。应该说,发展是无止境的,善恶之间的斗争也是无止境的。可是在基督教看来,善恶之间有一最终的较量,结果是善胜而恶败,并且同样是终极性的。很显然,此种教义同样是错误的,因为如果没有了恶,没有了善恶之间的斗争,社会怎么可能再发展呢?一个静止的社会,绝不是一个理想的社会,而事实上也是不可能有的。
  更为不可的是,一些世俗的思想家和政治家依照基督教这一学说而改造社会,同样设想在历史的终极状态有这么一个只有善没有恶的理想王国,有的甚至构建起系统的理论大厦,并引导着世界上很大一部分人按此理论从事社会变革之实践。结果呢?无一不是灾难性的。我想,对于这一点,您应该也是清楚的。
  上帝:在我的神圣计划里,历史发展的曲线是否定之否定的,是一个正反合的过程,这是事实。至于在历史的终极状态,只有善而没有恶,是否意味着我的神圣计划在理论上的不完善?我以为您的理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的计划是神圣的,而不是世俗的。其所以为神圣,是因为它的历史终极状态是彼岸的,而不是此岸的。在彼岸,在神圣的天国里,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也就无所谓发展与否的问题。或者说,在历史的彼岸,你我是否存在,以怎样的方式存在,社会怎么发展,人类将怎样生活,这等等问题都是不必思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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