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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春雨江南人

作者:胡松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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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周瘦鹃先生的《拈花集》(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已经很久了,却一直没有得到。人与书是有缘分的,无缘见到自己喜欢的书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有缘终是有缘,这不,一次,我在风入松访书,不经意间,就把茫茫书海里仅有的一本《花语》访到了。
  《花语》是周瘦鹃先生谈花的散文集,其中文章大多选自《拈花集》。
  花,本是仙界之物,不知怎么流落到人间。或许是上天的美意与苦心,觉得人生太苦太贫,便赐予人间缤纷花朵,让人们在赏花中休息眼睛与心灵,体味美丽和美好,生长爱心与美感。花,已经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花语》则将那些已不寻常的花木,作以文化意义上的、中国情调的荟萃与评说,让我们在享受耳目之乐的同时,又得到心灵的愉悦。我辈得读此书,属人生一大幸事。
  先看看《花语·杏花春雨江南》中的一段话:
  
  每逢杏花开放时,江南一带,往往春雨绵绵,老是不肯放晴。记不得从前是哪一位词人,曾有“杏花春雨江南”之句,这三个名词拆开来十分平凡,而连在一起,顿觉隽妙可喜,不再厌恶春雨之杀风景了。
  
  感觉好,文字也可爱。《花语》就是这样一本性情之书、悦情之书。读着这样的书,就不禁地向往着去结识写书的人。
  周瘦鹃先生生于1895年,那是中国的羊年。他少年丧父,家贫苦,后来求学于上海,品学兼优。走上社会后,他多方面的出众才华得以全面展示出来:
  他舞弄文章,有小说数部,是鸳鸯蝴蝶派重要人物,有人说他是鸳鸯蝴蝶派“五虎将”之一,世称“哀情巨子”,为海上小说名家。
  他主编报刊,影响甚大,所编辑的《自由谈》、《春秋》、《紫兰花片》、《礼拜六》、《半月》、《紫罗兰》、《良友》、《乐观》等刊物,对当时上海乃至中国杂志的繁荣,有很大功劳,当时有“一鹃一鹤”之誉,鹃指编《申报》的周瘦鹃,鹤为《新闻报》的严独鹤。
  他做翻译,如中华书局出版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三册,涉及西方十四国五十篇作品,为时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科长的鲁迅先生所欣赏,赞之为“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他是中国翻译高尔基小说的第一人。
  他喜欢交游,当时的许多名人大家如范烟桥、郑逸梅、陈小蝶、程小青、赵眠云、顾明道、张慧剑、王小逸、袁寒云、毕倚哄、张秋虫等都是他的作者和朋友。张爱玲的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就是他慧眼识珠,首先发表在《紫罗兰》上的。
  他热爱花木,常在狭小的庭心里,放上一二十盆花,作眼皮供养。莳弄盆景,参加过国际花会大展,得了大奖,使得“万国衣冠拜下风”。
  周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爱好一切美好事物的人。正如他在1941年出版的《乐观》发刊词中所云:“我是一个爱美成嗜的人,宇宙间一切天然的美,或人为的美,简直是无所不爱。所以我爱霞,爱虹,爱月,爱云;我也爱花鸟,爱虫鱼,爱山水;我也爱诗词,爱字画,爱金石。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美的结晶。”
  周瘦鹃太喜欢花木了,就用海上卖文二十年之余蓄,于1935年在苏州王长河头买了一片四亩的园地,建“紫兰小筑”,人称周家花园。先生之所以将自己的小小家园命名为紫兰小筑,书斋命为“紫罗兰庵”,其中有一段浪漫故事。年轻时,周先生曾执教鞭于上海大南门外的民立中学,偶遇一女子名周吟萍(英文名字Violet,即紫罗兰),清淑娴雅,风姿不凡,遂投信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过了几天,女子回信,许以友谊。两人关系日深,可是涉及婚姻,周吟萍的家庭嫌弃周瘦鹃是一个穷书生,强烈反对,周吟萍只能暗中饮泣,被迫嫁给一个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周先生参加了周吟萍的婚礼,只见心爱的女子低鬓默坐,双手抚弄着一双浅色丝手套——这副手套,是周先生往日赠她的。一段出乎情止乎礼的缠绵往事,俱往矣,只堪追忆。他写作《记得词》百首,每首冠以“记得”二字,通过回顾两人相处时的一笑一颦、一字一句,抒发对周吟萍的无限爱恋。他把对心中女子的爱,转移到了花木身上,而对紫罗兰花,爱得犹甚。他家中有紫罗兰神像一座,刻“紫罗兰庵”朱文印。在《一生低首紫罗兰》一文中,他深情地说:
  
  希腊神话,司爱司美的女神维纳丝,因爱人远行,分别时泪滴泥土,来春发芽开花,就是紫罗兰。
  我之与紫罗兰,不用讳言,自有一段影事,刻骨倾心,达四十余年之久,还是忘不了。只为她的西名是紫罗兰,我就把紫罗兰作为她的象征,于是我往年所编的杂志,就定名为《紫罗兰》、《紫兰花片》,我的小品集定名为《紫兰芽》、《紫兰小谱》,我的苏州园居定名“紫兰小筑”,我的书室定名为“紫罗兰庵”,更在园子的一角叠石为台,定名为“紫兰台”,每当春秋佳日紫罗兰盛开时,我往往痴坐花前,细细领略它的色香。而四十年来牢嵌在心头眼底的那个亭亭倩影,仿佛从花丛中冉冉地涌现出来,给我以无穷的安慰。
  
  周瘦鹃对于紫罗兰的爱和痴,可以与爱梅的林和靖、爱莲的周敦颐、爱桃的李越缦媲美了。
  周先生的紫兰小筑以爱莲堂为主体,广罗嘉木,有苏州“五人墓”移来的义士梅、白居易手植的槐树枯桩……几年后,又买下南邻的五分地,叠石为山,掘地为池,山上造“梅屋”,池前搭“荷轩”,已蔚然成大观了。抗战时,他避居上海,卖花为生,有“荣衔新署卖花人”之句。解放后,万象更新,周先生返回苏州,重整故园,在他的爱莲堂里,瓶花架石,朱鱼绿龟,书画古玩,英英艳艳,一时间芳菲满目。毛泽东主席两次接见他,他感叹“初识人间浩荡春”。他在爱莲堂里,接待过周恩来、朱德、叶剑英等英俊人物,并欣喜地写了《一时春满爱莲堂》、《年年香溢爱莲堂》,表达他对新中国领导人的崇敬之情。他说,自己平生有四件得意事,第一件,在国内为翻译高尔基作品的创始者。第二件,赴北京开会,毛泽东主席单独晤叙。第三件,周恩来总理和夫人邓颖超游苏,亲临他的家园。第四件,朱德委员长不但到他家,还赠给他一盆名兰。一个知识分子的喜悦洋溢其中。
  周先生以花为友为邻为命,整日莳弄着花草,是一个种花人;他沉湎于花,天天看花一个饱,又是一个赏花人。他作诗曰:
  
  蕉石神传唐伯虎,竹枝貌肖夏仲昭。生香活色盆中画,不用丹青着意描。
  
  米珠薪桂难为活,补屋牵箩倍辛苦。金马玉堂吾不羡,荣衔新署卖花人。
  
  见多识广的郑逸梅不无感叹地说:“真正生活于画中,吴中周瘦鹃亦尚够格,其余大多徒有虚名。”周先生性情爱花,终年为花木颠倒,服务花木之暇,还不失书生本色,常常在故纸堆中找寻花木的文献,偶有所得,便晨抄暮写,将那有关花木的诗词歌赋、历史故事、神话传说一网打尽,积累起来,作为枕中秘笈,不时一展文人身手,写成文章,佳作叠出,自娱娱人。他说,自己是“两条腿走路”,一条腿是文艺,一条腿是园林。如果将那花木比作美丽女子,他笔下的赋予文化意义的花木就仿佛识书达理的佳人。毛主席接见他时,赞扬说读过他的许多文章,并且说:“你的散文是写得好的。”“只要群众读喜欢你的文章,那么你的文章就是好文章。”
  周先生将自己谈花木的文章结集,于是有了美丽之书《拈花集》。
  可是,还没有看到自己的书出版,他就无奈地离开他的花木和故国了。他为南社会员时曾作诗曰:“寝馈花间几度春,朝朝扶植费精神。沧桑变幻原无定,割爱何妨换主人。”几成谶语。
  周先生是一位富有情趣的人,谈到死的问题时,他曾浪漫地说:“安排一精致小室,触目琳琅,彪炳生色,又复列盆花数十,散馥吐芳,人坐其间,那浓列的香气,使人熏醉,从此不醒,飘然离世而去,岂不大快。”可是造化弄人,使他没有能够像他想像的那样如此美丽地归去。古人言,只知人有万千愁,花枝更有愁千万。种花人也愁啊。周先生的小儿溺死于他掘的花池中,他一气之下将水池填平。可是心爱的花草树木要喝水,他只好又在院子里打了一眼井。1968年夏,天丧斯文,连他视为生命的“饮马图”、“石孚”和“裂云穿石”三件盆景也被抄走,周先生深受刺激,一代花魂不再惦记他魂牵梦系的紫兰小筑、他的花木和亲人,投井而去。
  《拈花集》在作者死后十五年问世,已是1983年。又十六年,上海文化出版社选《拈花集》部分文章辑成《花语》,首印五千五百册。我得到的就是其中之一。周先生著作等身,以花木为内容的,有《花前琐记》、《花前续记》、《花前新记》、《花花草草》、《花弄影》等,可惜我无福得到。
  不久,我出差江南,手中带的就是这本《花语》,还有郑逸梅先生的《花果小品》。《花果小品》也是说花木的,巧的是,郑逸梅是应周瘦鹃之命出版《花果小品》的。两本书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它们成为我行在路上、走在天地间的背景音乐。
  路过苏州,我向往着去访周先生的“紫兰小筑”,问询导游,她竟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