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最初的偏激

作者:裴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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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以后,国内各界对左倾思潮的批判逐渐形成共识,意识到它根子很深,波及面甚广。就是从世界范围内,二十世纪也有人认为是“极端的世纪”。对中国来说,文革自然是极端的极端。王元化先生最近反思:“我不赞成激进的东西……中国的每次革命都觉得前面的做得不彻底,于是就要做得更彻底。一直到了‘文革’,‘两个彻底决裂’就彻底得不能再彻底了,封、资、修全部打倒,新旧道德全都没有了。”王先生还进一步分析了左倾思潮的社会成因,“中国在个性长期得不到解放的状况下,所以容易产生一种暴烈的、狂热的情绪”〔1〕。周扬晚年总结历史经验时也说:“最根本的教训是,第一,中国不能离开世界;第二,历史阶段不能超越”〔2〕。从哲学与社会学角度看,超越历史现实确实是左倾的价值基础。
   那么,这一价值基础究竟如何形成的呢?最初起于何处呢?……这一连串的问号,自然勾起了人们浓厚的学术兴趣。本人近年读书,汇辑了一些史料,多少有助于剥露“最初偏激”的端倪。知微见著,也是历史研究最有趣味之处。
   远在戊戌时期,变法尚未真正开始,康有为于是年6月16日在等候光绪召见的朝房里碰到荣禄,二人谈到变法。荣禄说:“法是应该变的,但是一二百年的老法,怎能在短期内变掉呢?”康有为竟忿然回答:“杀几个一品大员,法就可以变了。”实事求是地说,荣禄所言并无明显不当,至少从表面上还是支持变法的。倒是康有为惟杀是瞻,失智失理。就是退一万步,这种高举屠刀的姿势又如何能形成统一战线——团结一切所能团结的力量?从相当意义上来说,断送甲午后形成的上下一致的维新形势,最重要的原因实在于维新党人过于激进的教条主义,希望一步到位,毕其功于一役。因此,今天有人认识到:“教条主义之为害中国,康有为是始作俑者。”〔3〕更往前追溯,魏源在《古微堂集》里曾说:“变古愈尽,便民愈甚。”也是只看到传统对现实束缚的一面,未能看到传统中价值沉淀的一面。对传统的东西不屑一顾,一筐子统统扔掉,正是左倾最初的脚步。
   革命发动之初,困难多多,革命党急功近利,治表不治本成为一种“历史必然”,因此,治表不治本也是典型的左倾表现形式之一。1905年,严复与孙中山会晤于英伦,讨论中国变革问题。严复认为应从教育入手而持渐进论:“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于丁。为今之计,惟急从教育上着手,庶几逐渐更新也。”孙中山的回答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君为思想家,鄙人乃执行家也。”〔4〕孙中山的急于求成溢于言表,戊戌前,王照也曾劝康有为先办教育培养维新人才,然后再搞变法,康有为答曰局势严重,来不及了。
   辛亥革命固为伟业,然其治表不治本的急求事功,亦遗祸无穷。辛亥革命后,十九岁的顾颉刚加入中国社会党,多年后回忆:“我们这一辈人在这时候太敢作奢侈的希望了,恨不能把整个的世界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彻底的重新造过,种族革命之后既连着政治革命,政治革命之后当然要连着社会革命,从此直可以到无政府无家庭无金钱的境界了。”〔5〕张国焘也回忆:“一般青年的思想是在从一点一滴的社会革新、走向更急进的政治改革方向去。”〔6〕可见,从孙中山的“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到辛亥青年顾颉刚的“太敢作奢侈的希望”,再到“五四”学生领袖之一张国焘的“走向更急进的政治改革方向”,一脉之承其络甚清。
   共产国际自然是风源之一。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王明路线左倾思想的一个核心内容便是提出“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追求百分之百的纯洁,在将偏激之车开上自我孤立悬崖的同时,也将“百分之百”思维方式带入党内,为害久远。如1942年10月19日,延安召开二千余人参加的“鲁迅逝世六周年纪念大会”,萧军在会上再次宣读了他给党中央的《备忘录》(即为王实味之事向毛主席反映情况的事实说明),当即党内五名作家——丁玲、周扬、柯仲平、李伯钊、刘白羽,党外两名作家——艾青、陈学昭,轮番发言与萧军辩论,萧军孤身一人舌战群儒。从晚上八点一直论战到凌晨两点,无一人退席。大会主席吴玉章眼看无法收场,起身劝解:“萧军同志是我党的好朋友,他今天发了这么大的火,一定是我们有什么方式方法上不对头,大家以团结为重,互相多做自我批评吧!”吴老的话使萧军感到温暖,联想到毛泽东叮嘱的“要故意强制地省察自己的弱点”〔7〕,萧军压下怒气心平气和地说:“我先检讨检讨,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的错,行不行?你们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你们的百分之一……”丁玲却站起来答曰:“我们一点也没有错,你是百分之百的错!告诉你,萧军,我们共产党的朋友遍天下,丢掉你一个萧军,不过九牛一毛……”〔8〕不愿承认百分之一的错误,其实代表了一股已成气候的思潮。这种“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子”固然体现了革命的坚定性,但其背后支撑的乃是偏激的清一色思维。偏激的情绪,最终来自狭隘的思维逻辑与单一的价值认定。这场“六小时的大辩论”,必欲一统江山压倒对方、不能求同存异的狭窄气度……我们已不难闻嗅到文革的气息,已不难听到那种“历史的脚步声”。
   从社会环境上,科举停废切断了知识分子迅速进入政权结构的管道,他们的政治地位边缘化。但他们仍拥有文化思想的影响力,社会各项活动仍须依赖于他们,尤其是推动社会改革的现实力量,只能源自这一社会群体,这样就自然形成了某种不可避免的不平衡——知识拥有与现实承认之间的落差。于是,士子们心中揣有强烈的失落感,促使他们对现实秩序产生激愤,从而走向思想激化。到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这股偏激的思潮已触处可见,事例俯拾皆是。如提倡文学家要深入生活,有人便说:“文学家应该有尝试的精神,把世间什么事情都要经验过尝试过。所以文学家不特要宿过娼,革过命,做过社会运动,就是强盗也不妨做做,矢溺也不妨尝尝。”〔9〕再如抗战时期重庆一老妇投河,一位美国大兵脱衣跳河救人,上岸时发现衣服已被人偷去,只得耸耸肩苦笑离去。其时二十九岁的吴祖光居然这样评曰:“不要责难任何一个这样的偷窃者吧!只为了贫穷,在这个国度里,他们舍去这种铤而走险的偷窃则别无生存之道了。”〔10〕居然偷窃一位行为高尚者的衣服也是有道理的,可原谅的,甚至似乎还应该鼓励。随意扩大阶级分析的适用范畴,已经到了不顾社会基本秩序与伦理法则的地步。
   《时报》总编、后任《申报》总编的陈景韩,五四时期在一篇小说中借用强盗头领宣布了他对社会的改造方法:“鸦片烟鬼杀!小脚妇杀!年过五十者杀!残疾者杀!抱传染病者杀!……手底无坚肉、脚底无厚皮者杀(此数皆为懒惰之症)!无事时常摇其体或两腿者杀(脑筋已读八股读坏)!与人言未交语先嬉笑者杀(贡媚已惯)!右膝合前屈者杀(请安已惯故)!两膝盖有坚肉者杀(屈膝已惯故)!”钱玄同也有一句著名的“年过四十者都该杀”。上上下下,一片杀声,与戊戌时期康有为的“杀几个一品大员”,如此类同,莫非纯属巧合? “五四”运动爆发后,在清华读书的章宗祥之子悄然走避,但同学们仍然不依不饶,把他的床铺捣烂,将他的衣箱翻得狼藉满地。学生进城游行,堵塞了街道,后面汽车不得通过,一声吆喝便捣毁人家一部汽车。梁实秋后来回忆,仍然认为:“那部被打的汽车是冤枉的,可是后来细想也许不冤枉,因为至少那个时候坐汽车的不该挨打的究竟为数不多。”〔11〕居然如此思维,如此嫌富爱贫,以富为仇,与文革式思维实在已相差无多。
   “五四”以来还有一句名言——“金钱乃万恶之首”,一下子就将金钱判为沾不得碰不得的污物。这些,都将社会思潮拉拽向偏激的左倾之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金钱乃万恶之首”成为一系列重大政策的指导性理论基础,直到最后要求立即见诸实行“两个彻底决裂”。
   如今回首,从“五四”到大革命,犁庭扫穴的大革命风暴已从价值形态上埋下了矫枉过正的权力话语。如当时那些壮烈名言——“把线装书扔入厕所去!”(吴稚晖)“所有中国的古书都有毒。”(鲁迅)“把四千年的‘国粹’同时推翻,因为这都是与帝制有关系的东西。”(钱玄同)与此同时,权威崩坍、价值失范、秩序失控,没了基本可参照的行为标准。既有文化丧失价值功能,社会各项危机所引发的种种偏激便无以绳范、疏导、化解,人们对各种社会事务的回应不可避免地在脱序中沦为情绪化,并最终走向极端化。
   1959年夏天,毛泽东在庐山上说:“陈铭枢说我,好大喜功,偏听偏信,轻视古典,喜怒无常。偏听偏信,就是要偏!同右派作斗争,总得偏一边。”〔12〕这实际上有偏激狭窄之处。还有一条著名的毛主席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将政治上的对立面扩大到一切方面,使之绝对化,斗争性压倒同一性,缺乏任何兼容性。价值上的一元化,必然烘制出行动上的极端化。当年对党内不同思想派别的处理,中苏两党都采取了极端手段。早年李立三对恽代英、何孟雄、林育南等人的排斥,王明在苏区整肃运动中推行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倡导政治救国,却竭力否定科学救国、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直到“反右”—“文革”,偏激的价值起点实出一源。
   偏激之下无完卵。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遭到批判后,居然得出“清官比贪官更坏”的结论。民族英雄岳飞则被污为效忠赵宋皇朝一姓一氏之“愚忠”,因其镇压过农民起义而进行强烈指责与全面否定。“五七”干校人为制造艰苦,限制“五七战士”伙食费用,认为吃得好会滋长资产阶级思想;大雨临头,不准躲避,说是冲刷娇气磨炼意志。最后弄得连最基本的人性都没有了。巴金夫人萧珊病重,六十多岁的巴金欲留家照料,工宣队头头却说:“你又不是医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留在家里对你改造不利。”那时候,《辞海》中“人彘”一条,因与赞美吕后之论不协调而干脆删掉。再举二则小例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钱理群先生北大毕业,其实是一个满脑子革命的激进分子,但给他的鉴定考评却是:“有较为系统的资产阶级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的观点。”〔13〕对这一代知识分子来说,想左而不让左,已左还斥其右,这才构成真正的历史愚弄与个人悲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位知识分子在浙江省政协某次会议上说:“杭州有三个朝晖新村,为什么一定要取三个同名的新村?……取此同名的人该批评,甚至该判刑!”〔14〕你看,一歪就歪到极端上去。同名之错,何至于判刑?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社会审美标准极端偏激:小裤腿、留胡子、长头发、戴耳饰、抹口红、迪斯科、意识流、想挣钱、想漂亮……统统是应该坚决排拒的资产阶级思想。连李谷一用轻气声唱的那首《乡恋》,《中国青年报》等各大媒体刊载批评文章,认为“不健康”云云。操持左倾那一套,对许多人来说,真叫勿要太熟练,可谓取用方便一掏即出。
   有些事情是需要比较的。抗战时期的重庆,沈钧儒主持鲁迅逝世八周年纪念,一位自称来自沦陷区的青年诬称许广平投敌,说是既然夫人叛国,就不该纪念死去的丈夫,居然要求死人为活人负责。就是退一万步,许广平真的投敌,也不应由此否定鲁迅的功绩呀?一战时,英国也不演奏德国古典音乐。可到了二战,人家就成熟了,纳粹飞机在头上狂轰滥炸,身边高射炮齐响,英国人的午餐音乐会还照样演奏贝尔芬的乐曲,懂得将贝多芬与希特勒予以区别。
   “五四”时期,主张走向现代化过程中保持历史与传统连续性的学衡派,受到不屑一顾的蔑视。如今回首,学衡派认为新与旧存在联系性,提出疏通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强调传统的重要价值,否认将新与现代作为绝对的评价标准,不赞同以进化论否定恒常之理。如今看来,这些经过历史检验的观点确为理性之语。《学衡》创刊号上印有孔子与苏格拉底的头像,意味深长。如学衡派思想能为当时国人普遍接受,那么我们二十世纪的许多悲剧便不可能发生了。学衡派的观点似右实左似慢实快。事实上,“五四”新思潮所含带的躁躁然偏激情绪,一方面使我们对西方文明缺乏深度研究无法正确取舍,一方面也暴露出一哄而上缺乏理性沉淀的民族劣根性,在盲从世界潮流的热浪中失去应有的警醒。事实上,我们应该重返传统,希望从“已经死亡的国粹”中找寻民族命脉与文化延续的种种价值。
   总结近代史,我们可以看到:从洋务运动到戊戌变法,再到辛亥革命,态度与措施越来越激烈,扎实缓进的阶段论被越来越强烈地否弃。戊戌党人、“五四”猛将均持“一次革命论”,都主张“不破不立”,对“旧世界”都是一枪毙之的全盘否定论,这样高度一致的激进主义终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雷同,而是我们必须应予深度剖析的症结丛聚的病灶。中国革命从一开始(戊戌时期)就与教条主义牵手,就搞清一色的关门主义,过于迷信政权力量,似乎领导班子改了换了,海内顿时河清晏宁,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这方面的历史与思想根源甚值挖掘。《大同书》就提出废除财产与家庭,甚至设计男女同栖不得逾年、到期易人,而《大同书》对毛泽东的“大跃进”思想的形成影响甚巨。再往前追溯,国民党也深受《大同书》浸淫,左得可爱呢。1930年4月,南京立法院召开第二次全国教育会议,在一次聚餐会上胡汉民提出三个至少超前一百年的问题,要求会员发表意见:第一,要不要姓?若要,从父姓还是从母姓?第二,要不要婚姻?若要,早婚或晚婚有无限制?第三,要不要家庭?若要,大家庭还是小家庭好?出席该会的蔡元培先生回答是:第一,不要姓,用父姓不公道,用母姓也不妥当,可设法用别的符号代替。第二,不要婚姻。在理想的新村里,有一人独宿或两人同寝的房间。当两人要同居时,须先经医生检查与登记日期,以便确认生出子女的归属。第三,不要家庭。不得已而思其次,小家庭比大家庭好。〔15〕再如留美法学博士王造时在《对内的平等》(1933)一文中呼吁立即实行政治民主,但最后的结句是:“让作工的人吃饭,吃饭的作工,不作工的饿死,或滚出国外去!”〔16〕正确的提议却最后导出如此偏激的结论,甚至抹煞了必要的社会分工。就是他王造时本人也不能算是一个作工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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