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文不因赞而显,名不因谀而彰

作者:王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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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憎命达,憎溢美。
   然而,“天憎”不等于“人憎”。“憎命达”之“憎”乃指“天憎”。从“天”(历史)的角度看,文章不关照“命达”者,毋宁说“天”总是把大师、文豪桂冠赏赐给那些命运乖舛的人,而被赏赐者并不一定能够在有生之年领取奖赏。“人”与“作品”形成残酷的二律背反,面对这一吊诡,文学家很难抗拒,一般只能等待命运安排。只有极少数人主动出击,宁愿穷困潦倒留下佳文,不愿荣华富贵化为粪土。
   文学评论一向有两把尺度,一把以时评为标准,溢美之辞愈多,作品价值愈高;另一把以“时间”为标准,愈经得起时间考验价值愈高。前者要求作品赢得时代好感,后者要求作品经得起时间磨洗。不能说绝对没有既能“短烁”又可“长存”的优秀作品,但多数情况下一部作品不太可能既讨好时代又讨好历史。有一点是不变的,文苑中的顶尖之作无一不被历史偏爱。
   “时代”具有一种近于顽固的“本位主义”。任何时代,“被权威肯定”都是定位文学作品的首要标准。同时,时代又让本来多样化的审美标准言人人同。在许多情况下,永恒审美价值不得不让位于时尚审美价值。富于永恒价值的作品被骂杀的情形屡见不鲜。幸好我们这个世界具有趋美避丑的本能,美的法则可以伸展,它无远不往,无幽不至。执是之故,时代的喧嚣最终要折服于历史:出炉未几便被大力炒作的作品多名不副实,被肉麻谄谀的作家多不是顶尖作家,狂炒而红极一时的作品充其量只能像流星一闪,不能像太阳永炽;具有永恒价值的作品虽然不一定被时代认同,却一定可以流芳百世。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短烁”与“长存”难以两全,无数事实可以证明这个铁律。
   魏晋文学家左思以《三都赋》闻名遐迩。《三都赋》问世后,文人墨客纷纷捧场,皇甫谧为之序,张载、刘逵为之注,富豪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士大夫入则研读,出则巷议,溢美之辞弥漫。一时间《三都赋》标高难越,令人仰止,而读《三都赋》俨然一种时尚,人们争相沾溉,惟恐落伍。固然,左思一反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以还的“虚写”旧套,大胆采用“实写”,与写虚派各张一帜,有其胆识与新意,颇有成就,值得尊敬。然而就艺术质量而言,左思终究难望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之项背。纸贵一时不足以支持文贵于永久,喧哗落定,未几纸又复归原价。在后人眼中《三都赋》虽不失为佳作,然终不在顶尖之列,未被《古文观止》选用完全合乎情理;现代人不知左思,无论《三都》,亦不足为怪。
   西汉司马相如与司马迁二人同是天才巨匠,前者得到时代吹捧,甚至得到皇帝厚爱;后者则历尽坎坷,受尽凌辱。结果后者成为世界级名人,前者的名气则始终局限于华夏文苑。
   司马相如与司马迁基本处于同一时代,当时,前者名气远大于后者。就是司马迁本人对这位与自己同姓的才子也自叹弗如,处处敬司马相如三分。他在《史记》中引用原文最多的就是司马相如的赋,屈原、宋玉、庄子、孔子等人都未能享此殊荣。当时,朝野给予司马相如的溢美之词极多,这一方面是因为司马相如思如飞兔,绪如流星,文载宇宙,才冠鸿笔,富于想象力而且文字功力深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司马相如手眼通天,许多篇幅是应汉武帝之约而写。据说汉武帝酷爱弄文,以读司马相如赋为精神消遣。“两司马”乃后世之语,作为文章高手,当时有不知道司马迁的,绝没有不知道司马相如的。
   有人把司马迁最终位居司马相如之上归结于“实写优于虚写”(司马迁“实写”,司马相如“虚写”),大谬也。毛嫱有毛嫱之美,西施有西施之丽,“实写”与“虚写”各擅其长,只是风格不同而已。之所以司马迁的文学成就超过司马相如,是因为司马迁在疾愤中写作,司马相如在得意中写作。高下之别并不在于“写作风格”,而在于“写作处境”。司马相如运自然妙有,浸天地灵气,写作如同玩耍;司马迁无风尘之慕,有井渫之洁,写作如同沥血。前者为帝王写为红袖写,后者为历史写为父亲写(继承父亲遗志)。司马相如每发一文皆惊动天下,士大夫无不翘首等待其新篇问世,然而衬景逝去不得不独留吊影。司马迁写作《史记》时无人为其填香研墨,其忍尤攘垢历尽艰难也并不为人们理解,然而流岁弥远,《史记》价值弥高。正是司马迁,把文场上的空泛之风扫荡一空,确立了文史合一之传统与中国史论之范示。而且司马迁将生命融于写作之中,《史记》完成,旋即作《报任安书》,一吐肚中郁闷。机陷在前,触发而不顾:历劫不磨,直以养贞;多年心血,化为尤物。非心怀写千古文章之大志者谁能若是?
   谢灵运把天下文才总量定为十斗,曹子建占八斗,他自己占一斗,其余一斗由天下文人共分之。实际上,曹子建连一斗也占不上(仅就曹氏家门而言,曹操、曹丕之才皆不在曹植之下),而谢灵运自己连半斗也占不上。谢灵运的估计与实际情况相差十万八千里。然而,当时附和谢灵运狂言的却不在少数,在中国文学史中,谢灵运充其量只能算是众多才子中的一位。曹子建倒是风流倜傥,其作品随事立意,瑰丽辐辏,我一向私心爱之,然而曹子建恃才傲物,毕露锋芒,为客观计,在评价他时又不能不打些折扣,终究攀登文学象牙塔尖,不惟凭才能,更要凭人品以及对艺术规律的洞察与把握。即使就艺术成就而言,只能说曹植处在文学象牙塔中,但并未居于塔尖。
   曹植虽才,却写了不少应景之作。应景文章不仅未增辉其人,反而有损其形象。
   与“应景文章”对应的是千古文章,之所以说文章憎命达,就是因为命达必写出“应景文章”来。
   得到过度溢美之后再也写不出佳作——在中国历史上(包括现代),这样的文人并不少见。南朝江淹几乎是惟一例外,遭际坎坷,命并不达的江淹才华早露,文途宽畅,写出过“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等佳句,然而晚年才思渐竭,不能复振。一般来说,命愈不达,文章愈“达”,江淹却成例外。为解释这一特殊情形,钟嵘在《诗品》中给予了如下说法:
   初,淹罢宣城郡,遂宿冶亭,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我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淹探怀中,得五色笔以授之。尔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郎才尽”。
   按照钟嵘所说,江淹才尽完全是宿命的,不可抗拒。显然这个理由不能让人折服。钟嵘为何做此杜撰呢?就是为了通过“寓言”表达这样一种意思:无论多么有成就的写家,被溢美得过度,十常八九无法摆脱江淹的覆辙——笔被收回,从此“不复成语”。由于功利心作祟,多数写家还是希望有人溢美,以求萤火之亮。男子树兰,美而不芳。被溢美的作品或可美于一时,却不可能芳于永久。与其说钟嵘的附会之说是写给江淹的,不如说那是一个谶语,时刻警示着后人。
   人心叵测,天心不颇。
   凡饱尝苦难的文人学子,往往会得到留名青史的补偿。世间之事,各有其规,正所谓圆行方止,各适其宜。艺术与功利形同圆方,不能共融。写作乃高雅之事,更是与功名殊,与富贵舛,与世俗乖,它遵从的是属于自己的规律,一方面得到艺术酬劳,另一方面却受到功利抛弃,这样的事情在所难免。
   之所以自古哀怨起骚人,是因为中国士大夫普遍有两种生存本能:一种是“穷则独善以垂文”,另一种是“达则奉时以骋绩”。穷则为文,达则作官;圆则圆之、方则方之(当然绝大多数人以“作官”为首选,不得已时则“为文”)。“穷”适于为文,“达”适于为官。志起于穷,思源于厄,文成于愤。“达”则不然,人一旦“达”,便不再是其人,装腔作势,不由得言不由衷起来。一作官难免要趋承检点,看人脸色,把尊严与人格置于脑后,安能复有佳作?
   不穷难以立志,不愤难有佳作。愤从何来?多由君王见弃或同行嫉妒而来。忠骨碍眼,真情讨嫌——凡以写作之“愤”事君王的一般都难讨君王欢,不是被流放就是被贬谪;标高风吹,才高见嫉——凡才能高于同僚的必遭同僚嫉恨,不是被诬就是被谗。幽怨激忿于焉而生,这才造就出一位位文学巨匠。
   典例极多。
   战国屈原经纬成德,诗文垂风,独步当时,流声后代。然而,阳春之曲,和者必寡。屈原先遭小人子兰、靳尚毁谤,后又屡遭楚王贬谪,国破家亡,不得不沉江自裁,一了百了。
   屈原作歌,惟以告哀;哀而歌之,佳篇迭出。然而就是这位“告哀”的诗人,在文学史上却多次遭到不虞之议。屈原在世及死后相当长一段时间,虽也得到赞誉,但赞誉总嫌过于吝啬,而且不时掀起诋毁逆流。直到屈原沉江三百多年之后,仍遭到历史学家班固的诋毁,班固说:
   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1〕
   在班固看来屈原之过有二,一曰露才,二曰离经。自此之后,批评屈原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直至现代,屈原仍是媚俗者的眼中钉,肉中刺。
   屈原在中国文学史中的地位至高无上,与以下事实紧密相关:屈原没有施展过“诗外功”,从来没有自吹自擂,也从来没有被他人吹捧或谄谀过。一个“愤”字伴随屈原整个创作过程,屈原之生命因此而不幸,屈原之诗作因此而万幸。诗祖之位,受之无愧。
   梁代刘勰,中国文学史上乃罕见之奇才,其《文心雕龙》作为文论举事徵义,婉而成篇,将文体及艺术创作规律娓娓道来,有如鸿渐。《文心雕龙》气息深厚,文辞典正,无美不附,无深不至,其价值位于极峰,不可限量。《文心雕龙》不仅是中国文化之干城,也是世界文化之瑰宝,西方很多学者至今仍在潜心研究。说《文心雕龙》是空前绝后的文论专著绝非溢美之词。即使于今天,绕开《文心雕龙》谈创作,犹弃舟渡水,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如此奇书成册之后并不为时流所重,刘勰为会见文学家沈约不得不装扮成商贩,拦截沈约。史书有载:
   (《文心雕龙》)既成,未为时流所称。勰自重其文,欲取定于沈约。约时贵盛,无由自达,乃负其书候约出,干之于车前,状若货鬻者。约便命取读,大重之,谓为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2〕
   至高无朋。刘勰大才,自然难觅知音。可以想象,刘勰得到沈约认同是何等兴奋。以历史眼光看,沈约的地位远在刘勰之下(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然而当时人们知有沈约而不知有刘勰。沈约以其伯乐慧眼发现了刘勰。史书对此津津乐道,其实,真正的佳作无须伯乐,自会闪光。事实上,刘勰主要还是靠自己精通佛理,写了许多名僧碑志,致使名声远播。然而时过境迁,后人仰慕刘勰皆因《文心雕龙》,许多人从未读过他写的大量碑志。能流传后世的作品往往是不被时人认可的。刘勰在世时无法享受回报,这是天大遗憾,然而,《文心雕龙》向世人证明:才华不匮,永锡夏裔!这又是对刘勰最大的安慰。
   唐朝李白是中国历史上留下名篇最多的诗人,也是不用溢美其美自显的实力派诗人。
   李白不是文学理论家,也未研究过诗论,但他深谙诗道,并且以行代知,诗苑之果被他摘半。除了诗仙,李白还应该荣膺“诗论巨擘”称号。他之成功与他对诗的独到理解密不可分。
   可用一字概括李白的作诗之道——“狂”。世人皆说李白狂傲,我独以为不然,李白是狂而不傲。凡文人必狂,正如梁简文帝所说:“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诫当阳公大心书》),只不过狂的方式有所不同罢了。屈原之狂与李白之狂迥异;司马迁之狂又与刘勰之狂(看似平稳的刘勰也有狂的一面)有别。李白之狂是建立在对艺术规律认知基础之上的,他深知,不与众俗立异,万难出上佳作品。李白放着仕途阳关大道不走,非要走独木桥。天宝初年,李白供奉翰林,由于不善巴结,加之与同僚处不好关系,常遭打击。这完全是“诗人人格”所致。诗人人格与官僚人格本就水火不容,李白的喜诗厌官的潜意识时刻在支配其行为。换言之,李白天生就是诗人的料,不是政治家的料。他的许多举动都属于飞蛾扑火,然而“自寻倒霉”之举在客观上却成全了他辉煌的艺术。
   李白不仅在仕途上身在官场心在诗,就是去官还乡之后,他仍保持着对艺术的高度敏感,自觉地靠近艺术,向巅峰攀登。他跋履山川,逾越险阻,一而不党,命由天放,心比天高,思比海阔,写出的文字如掣电流虹,与天浑然,壮而且美。
   有一个事实很容易被忽视,那就是李白的成就不完全是天才使然。李白天资聪慧,少已出众,这是实情,然而诗坛不乏比李白更聪明的,他们却没能取得李白那样的成就。个中原因,乃在于李白更具有按照艺术规律行事的自觉。他不喜欢溢美之辞,相反,近于苛刻地严格要求自己。李白作品极多,大部分由于不满意而自毁,留于后世的不过十分之一。就连脍炙人口的《蜀道难》,他都几欲扯毁,在好友贺知章劝说下才勉强保留下来。《蜀道难》且悲且壮,让人泣血,读之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篇佳作几被作者割爱。在李白心中,艺术之难,难于蜀道。不知在李白面前,溢美者汗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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