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马可.波罗与元大都

作者:洪 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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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大都是一座消失了的城市。它经历了时间与空间双重意义上的消失:自从洪武元年(1368年)明北伐军将元顺帝驱逐出祖传的都城,元朝就灭亡了,元大都自然也无法抗拒被废黜的命运。而北京城是在元大都的基础上重建的、取而代之的,为明、清两朝作为首都所沿用……
   元大都更像是业已终结了的时间概念。因为其物质形式几乎全部被摧毁或修改:皇宫、御苑、圣殿、寺庙、钟鼓楼、观象台……惟一不曾移作他用而保存下来的,是北郊约三公里处一溜长长的土城——这千疮百孔的元大都北城墙,固执地证明着一个华丽王朝的存在。
   除此之外,元大都已变成了幻影,变成了传说,变成了令人将信将疑的神话。毕竟,留存的文物太少了,古建筑太少了,史料太少了。由草原游牧的蒙古人统治的元朝,是中国历史上文化氛围较薄弱的一个朝代。加上其后的明清,皆以大兴土木、拆迁改建为能事,努力抹杀前朝的业绩与痕迹,于是,以元大都为前身的北京城,仿佛患了失忆症,变得很健忘了——由这个角度来说,元大都首先是从中国人的记忆里消失的。
   卡尔维诺《隐形的城市》一书,叙述了马可·波罗来到中国与忽必烈汗精彩交谈的细节:因为语言不通,只好以手势、体态乃至神情来表达自己的愿望。他们很艰难地成为彼此的听众。这种生涩的场面出现在元大都则很自然,因为元大都是开放性的城市(中世纪的国际大都会),来自天南海北,说着各种方言的商贾、雇佣军人、自助旅行者、外交使节、传教士、匠人与工程师云集在这里。“每个城郊在距城墙约一英里的地方都建有旅馆或招待骆驼商队的大旅店,可提供各地往来商人的居住之所,并且不同的人都住在不同的指定的住所,而这些住所又是相互隔开的。例如一种住所指定给伦巴人,另一种指定给德意志人,第三种指定给法兰西人……每当有外国专使来到大都,如果他们负有与大汗利益相关的任务,则他们照例是由皇家招待的。”通过马可·波罗的讲解可以发现,所谓的会馆、洋行、星级饭店、使馆区、外贸市场等等,早在元大都时期就存在了。各民族、各个国家、不同语言系统与宗教信仰的人们远道而来,仿佛合力建造一座通天的巴比塔。当然,不可一世的元大都最终还是像巴比塔一样垮了。
   世界范围的几大古老文明,曾经像河流一样在元大都交汇、碰撞。元大都注定是一座混血的城市。而洒满驼铃与花雨的丝绸之路,则是源源不断地为其提供营养的脐带。成吉思汗及其后裔征服了东自中国、西抵多瑙河畔的大片土地,不仅扩大了版图,而且扫清沿途各国边境线的障碍,疏导了东、西方的交通。马可·波罗选择的也正是这条路线。而忽必烈汗正坐在这条路的尽头——元大都的广寒殿里,无意识地等待着他,等待着成为《马可·波罗游记》里的人物。“凡是世界各地最稀奇最有价值的东西也都会集中在这个城里,尤其是印度的商品,如宝石、珍珠、药材和香料。契丹各省和帝国其他地方,凡有值钱的东西也都要运到这里,以满足来京都经商而住在附近的商人的需要。这里出售的商品数量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因为仅马车和驴马运载生丝到这里的,每天就不下千次。我们使用的金丝织物和其他各种丝织物也在这里大量的生产。在都城的附近有许多城墙围绕的市镇。这里的居民大多依靠京都为生,出售他们所生产的物品,来换取自己所需的东西。”
   忽必烈汗与马可·波罗,分别是元大都的创造者与描绘者。忽必烈汗修建大都城,出于政治、经济、外交、军事等种种考虑。但有一重意义是其永远想不到的:他投入巨资完成的工程,也是为了提供给马可·波罗的,供这位来自意大利的旅行家参观、访问——然后用文字记录下来。在这方面,马可·波罗要比他所崇敬的大汗强大得多,只有他才可能使元大都逃避毁灭而趋于不朽的境界。他使元大都成为纸上的城市。而纸上的城市比现实中的城市更接近永恒。文字与纸,其牢固程度居然超过了砖木、泥瓦、青铜、琉璃、花岗岩、汉白玉与大理石等一切建筑材料。甚至连元大都的主人,也能够借助马可·波罗的神力而在纸上呼吸、走动:“号称大汗或众王之王的忽必烈是一个中等身材、不高不矮、四肢匀称,整体谐调的人。他面貌清秀,有时红光满面,色如玫瑰,这更使他的仪容增色不少。他的眼睛黑亮俊秀,鼻子端正高挺……”既然马可·波罗亲眼见过忽必烈并与其交谈过,他的印象总还是比较权威与可靠的。至少,我们可以据此而想象这拥有世界最大版图的帝王长的是什么模样。
   元大都在马可·波罗笔下称作“汗八里”(蒙语名,意为大汗之城)。它与旧城(金中都遗址)隔河相望。这条河流就是金世宗大定年间开掘的金口河(在今莲花池附近)。随着元大都的兴起,曾经各领风骚的辽南京、金中都消失了——但元大都最终也将重蹈其覆辙。看来北京先天性地是一座容易消失的城市。契丹的辽南京、女真的金中都之所以比蒙古人的元大都更模糊,在于缺少一位马可·波罗式的人物——在消失的过程中未能顺利地在纸上着陆。而元大都的“泡沫经济”(进出口贸易)即使破灭了,也不乏证人与证据——既有流散在中亚、阿拉伯、欧洲的大量商品,又有马可·波罗这样的“书记官”提供的文本,供后人领略其繁华的风采。
   通过马可·波罗的描述,“汗八里”简直带有乌托邦的性质:“整体呈正方形,周长二十四英里,每边为六英里,有一土城墙围绕全城。城墙底宽十步,愈向上则愈窄,到墙顶,宽不过三步。城垛全是白色的。城中的全部设计都以直线为主,所以各条街道都沿一条直线,直达城墙根。一个人若登上城门,向街上望去,就可以看见对面城墙的城门。在城里的大道两旁有各色各样的商店和铺子。全城建屋所占的土地也都是四方形的,并且彼此在一条直线上,每块地都有充分的空间来建造美丽的住宅、庭院和花园。各家的家长都能分得这样一块土地,并且这块土地可以自由转卖。城区的布局就如上所述,像一块棋盘那样。整个设计的精巧与美丽,非语言所能形容。”他的赞美并不显得夸张。另一位先于马可·波罗到达中国的考察者鲁布鲁乞(罗马教皇的使者),也大大地夸奖了元帝国的民风淳朴:“一种出乎意料的情形是礼貌、文雅和恭敬中的亲热,这是他们社交上的特征。在欧洲常见的争闹、打斗和流血的事,这里却不会发生,即使在酩酊大醉中也是一样的。忠厚是随处可见的品质。他们的车子和其他财物既不用锁,也无须看管,并没有人会偷窃。他们的牲畜如果走失了,大家会帮着寻找,很快就能物归原主。粮食虽然常见匮乏,但他们对于救济贫民,却十分慷慨。”可见并不仅仅是马可·波罗一个人情有独钟,元大都还给众多的外国人留下了好印象。
   东方的大都“汗八里”(北京的前身),就这样跻身于巴比伦城、开罗、耶路撒冷、雅典、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尔)等一系列著名城邦的行列,成为人类文明史的一个星座。而在那时代,莫斯科、柏林、巴黎、伦敦呀什么的,要么尚未诞生,要么尚且是无名小辈。
   马可·波罗描写了皇宫:周围有一圈大理石的平台,外侧装着美丽的柱墩和栏杆。大殿和房间都装饰有雕刻和镀金的龙,还有各种鸟兽以及战士的图形和战争的图画。屋顶也布置得金碧辉煌,琳琅满目。大殿非常宽敞,能容纳一大群人在这里举行宴会。皇宫内还有许多独立的房屋,构造精美,布局合理,并装饰着红、绿、蓝等各种颜色。窗户上安装的玻璃如同水晶一样透明——瞧,那时候就用上玻璃了!
   马可·波罗描写了广场(当然不是今天的天安门广场),共有三座:第一座每边长八英里,是用宫墙和深沟环绕着的,四边各有一扇大门,供各地来的人出入;第二座每边长六英里,广场中央有一排华丽宏大的建筑物,储藏马鞍、缰绳、弓箭、盔甲、刀枪等皇家军需品;在这座广场内还有一座小广场,每边长一英里,同样盖了一系列的房屋,收藏皇帝的衣物等日用品。细加推敲,觉得这所谓的三座广场是指三重城墙内的空地:各城墙之内都种满花木,辟有草场,饲养诸多珍禽异兽;而内城与外城之间则是禁卫军的屯驻之地。
   马可·波罗描写了景山(当时叫青山):离皇宫不远的北面距大围墙约一箭远的地方,有一座人造的小山,高达一百步,山脚周围约有一英里,山上栽满了美丽的长青树,因为大汗一听说哪里有一株好看的树,就命令人把它连根挖出,不论有多重,也要用大象运来栽种。这里树木四季常青,给小山增色不少。
   马可·波罗描写了太液池(即今北海与中南海):在皇宫北面有一形状精巧的人造池塘,像养鱼池,实际上却只供家畜饮水之用。流经该塘的溪水穿过青山山麓的沟渠,注入位于皇帝皇宫和太子宫之间的另一个人工湖。湖中养着品种繁多的鱼类。皇帝所吃之鱼,皆由此湖供给。溪水从人工湖另一端流出,为防止鱼顺流逃走,在水流的入口处和出口处都安装铁制或铜制的栅栏。湖中还养有天鹅及各种鸟类。有一桥横跨水面,作为皇宫和太子宫的通道。
   马可·波罗描写了城门:整个城墙共开设十二座城门,每边三座。每座城门上和两门之间,都建有威武的箭楼,每边共有五座。箭楼内的大房间可储存武器,也供守城士兵休息——每座城门约有千人驻防。
   马可·波罗描写了钟鼓楼:新都的中央有一座很高的建筑物,上面悬挂着一口大钟,每夜都要敲响。在第三声钟响后,任何人都不得在街上行走。不过遇上紧急情况,如孕妇分娩、有人生病等非外出请人不可的事情,可以例外,但必须提灯而行——莫非元大都也实行宵禁﹖
   马可·波罗描写了“红灯区”(比八大胡同更早的):操皮肉生意的娼妓约有两万五千人,每百名和每千名妓女各有一位特设的官吏监督。卖淫妇除了暗娼以外是不敢在城内营业的,只能在近郊附近拉客营生。无数商人和旅客为京都所吸引,不断地往来,所以这样多的娼妓并没有供过于求。
   马可·波罗描写了造币厂:大汗用特殊的程序(用桑树皮造纸,在纸上加盖御印)生产货币,真可以说具有炼金术士的神秘手段。这种纸币大批制造后,便流行在大汗所属的国土各处,无人敢拒绝支付使用。大汗的所有军队都用纸币发饷,他们认为它与金银等值。用这种纸币也确实可以购买到任何物品。由于这些,可以确切地承认大汗对于财产的支配权比世界上任何君主都要大。
   马可·波罗描写了驿站或递信局:在汗八里城有许多道路通往各省。每条大路按照市镇的位置,每隔大约数十里就有一个招待信使与客商的旅馆。这给来到帝国朝廷的专使和来往于各省、各王国的钦差提供了很大方便。在大汗的整个疆土内,递信部门服务的马匹不下二十万,而设备齐全的驿站也有一万家。这种奇妙的制度,在行动上很有效率。
   马可·波罗甚至还描写了卢沟桥:离开都城走十英里,来到一条叫桑干河(永定河)的岸边,河上船只载运大批商品穿梭往来。这条河上有一座十分美丽的石桥,在世界上恐怕无与伦比。此桥长百步、宽百步,即使十个骑马的人并肩而行,也不会感到狭窄不便。桥共有二十四个拱,由二十五个桥墩支撑着,桥拱与桥墩皆由弧形的石头砌成,显示了高超的技术。桥的两侧由大理石板和石柱构成护栏。桥面的拱顶处有高大的石柱立于一个大理石乌龟上。靠近柱脚处有一个大石狮子,柱顶也有一个石狮。桥的倾斜面还有一根雕有石狮的石柱,这个狮子离前一个狮子一步半。全桥各柱之间均镶嵌大理石板。这与石柱上那些精巧的石狮,构成一幅完美的图画……正因为由马可·波罗做了“广告”,卢沟桥在西方被称作马可·波罗桥。
   马可·波罗走遍了元大都的各个角落,还有什么是他不曾描写的?为他所遗漏的内容,也难由别人来修补。因为似乎没有谁比他更深入元大都的内部结构及魂魄。甚至忽必烈汗本人,也不见得比马可·波罗更热爱、更了解这座城市在历史中所处的位置。对于忽必烈来说,元大都仅仅是他的王宫、他的御苑、他令行天下的都城。但对于马可·波罗来说,这却是东方文明的象征,充满了异国情调和神秘感——即使他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原始的想象力丝毫未遭到削弱。因而他比所有当地人都怀有更多的激情。还是《马可·波罗游记》的《小引》说得好:“皇帝、国王、贵族、骑士和其他一切人民,如果想要知道世界上各民族之间的风俗差异和东方各国、省以及一切地方的不同,可一读此书;所有人民,特别是亚美尼亚、波斯、印度和鞑靼的人民,他们最伟大的和最奇异的特点,都分别记载在马可·波罗的这部书中……自从上帝创造亚当以来,直到现在,无论是异教徒、阿拉伯人、基督教徒,无论属于什么种族、什么时代,从没有人看见过或观察过马可·波罗在本书中所描述的如此多、如此伟大的事情……”马可·波罗是以一个庞大的参照系来观望元大都的,以他的祖国、母语、文化体系与宗教信仰为参照物来考察异邦的大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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