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以董其昌为训

作者:何 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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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中国书画艺术稍有涉猎的人,大概不会不知道董其昌,明末松江画派的创始人,一位诗、文、书、画的全才。有人说他是中国文人画的发扬光大者:“有明一代书画,结穴于董华亭,文、沈诸君子虽噪有时名,不得不望而泣下。”这显然有抬高松江派而抑吴门派之嫌,但董其昌身后的影响却相当大,却是不争的事实。
   据乾隆《华亭县志·一五卷》记载,康熙皇帝第五次南巡江浙,利用驻跸松江检阅提标兵水操的空闲,特意为董其昌祠堂题写了“芝英云气”四字匾额,并附有一个长跋:
   华亭董其昌,书法天姿迥异,其高秀圆润之致,流行于楮墨间,非诸家所能及也。每于若不经意处,丰神独绝,如微云卷野,清风飘拂,尤得天然之趣。观其结构、字体,皆原于古人,盖其生平多临摹《阁帖》,于《兰亭》、《圣教序》能得其运腕之法,而转笔处古劲、藏锋,似拙实巧,书家所谓古钗脚,殆得是耶!颜真卿、苏轼、米芾以雄奇峭拔擅能,而根祗则皆出于晋人,赵孟頫规模二王。其昌渊源合一,故摹诸子辄得其意,而秀润之气独时见本色,草书亦纵横排宕有古法。朕心赏其用墨之妙,浓淡相间,更为敻绝,临摹最多,每谓天姿与功力俱优,致此良不易也!
   康熙皇帝对董其昌真是推崇备至,对其“若不经意处”的笔意都有独绝丰采的赞美,至于浓淡相间的用墨之妙更让他叹为观止。
   爷爷喜欢,同样爱好书画的孙子乾隆皇帝也认为董其昌“书画神味萧远,超轶古人”。
   帝王的喜爱不是评判书画艺术高下的标准,但也绝不是信口开河,他们居高临下的位置,尽阅天下艺术佳品,目光之高,让他们竖起大拇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董其昌出身在一个只有二十亩贫瘠之田的小户人家,生活并不富裕。像几乎所有的读书人一样,他以仕进为人生目标,却屡屡名落孙山,一度以教书谋生。他当初并没有注目书画艺术,也没有从小习书,与书画的结缘始于一次不大不小的人生刺激——十六岁那年,他参加府学考试,文章写得漂亮,理应第一,但主考官认为他字写得实在太蹩脚,而把他降为第二名。明代科考以八股取士,制艺要求按破题、承题、起讲等八部分阐明所论,同时也要求以乌黑、方正、光洁的楷书书写,是为“台阁体”。这种字体虽谈不上什么艺术,但还是中规中矩的。董其昌的名次因此被降级,可见他当时确实写得不能入眼。对自尊心极强的董其昌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从此他发愤临帖摹碑,在书法上下功夫。人生需要动力和刺激,有自尊心和事业心的人,别人的一个举动、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可能会成为助推器,从而改变自己的人生航向。与元代的书法大家赵孟頫五岁入小学学书相比,董其昌十六岁才开始练字,显然已经错过了习书的最好时光,他却以此起步,十几年始终如一地锲而不舍,勤奋努力,终使书法功夫精进,山水画也入得其门。
   万历十七年(1589年),三十四岁的他终于考中进士,供职于翰林院,继续努力和探索自己的书画艺术。其时的董其昌还算是一个恭谦之人。例如,翰林院学士田一儁去世,因为一生清廉,身后萧条,他便自告奋勇,告假护柩南下数千里,送老师回福建大田县。
   他一度担任皇长子朱常洛的讲官。但因为朝中复杂的人事关系,不久,便告病回到松江。而京官和书画家的双重身份,使他的社会地位迥异往昔,家乡的大财主、士大夫和地方官吏,便联袂登门拜访,不断前来巴结讨好。这时,董其昌的感觉就跟以前大大不同了。
   其后,他相继担任过湖广提学副使、福建副使,一度还被任命为河南参政,从三品的官职。但他不以此为意,托辞不就,在家乡优游,整天沉浸在翰墨当中。许多附庸风雅的官僚豪绅和腰缠万贯的商人纷至沓来,请他写字、作画、鉴赏文物,润笔贽礼相当可观。社会地位的提高和财富的空前增加,使得董其昌完全蜕变了,从一个初不起眼的角色,迅速演变成名动江南的艺术家兼官僚大地主,到后来则成为拥有良田万顷、游船百艘、华屋数百间的松江地区势压一方的首富。
   官帙的光芒和金钱的力量,会加速人的社会角色的转换,对意志力不强的人发出难以抵挡的诱惑,从而腐蚀、迷乱人的本性,使之异化、变质。
   明末江南,大凡有着显宦头衔和赫赫声名的人,无一不是家财万贯者,而这些有钱很少有不学坏的,在董其昌之前、之后,都有相当数量作恶乡里的恶霸。
   董其昌怎么样呢?
   明太祖朱元璋的官吏政策是,一方面用严刑峻法的铁腕统驭文官武将,制造了若干牵涉面极广的大案、要案,但也给为其统治服务的官吏以相当的照顾,对在职的以及致仕在家的离退休官吏制定了相当优厚的政策,其中最重要的特权就是免役。他曾特降诏令说:“自今百司见任官员之家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在朝为官僚者,不仅享免徭役,而且在人身等级和土地所有权的方面也都受到照顾,并受到法律保护。致仕官员变成乡绅后,除免役外,其尊严亦有法令的保障:“其居乡里,惟于宗族叙尊卑如家人礼,若筵宴则设别席,不许坐于无官者之下。如与同致仕者会,则序爵,爵同序齿。其与异姓无官者相见,不必答礼。庶民则以官礼谒见。敢有凌辱者论如律。”
   明朝的这种政策加上八股取士,就是鼓励读书做官,一个人一旦中了进士,做了官,那么,不用多久就可以从贫无立锥的书生变成一个田连阡陌的地主,所谓“家无担石者,入仕二三年即成巨富”。于是,仕宦阶层迅速兴起,而致仕后的绅衿也极度膨胀,都享受着政治和经济上的豁免权。这样,弊端也随之产生了,许多人就干脆把入仕做官当做买卖来做,先捐点钱入学读书,混个生员文凭。因为有了这个资质就有了某种实际好处,同时创造了朝上走的可能,以后就可再伺机谋取更大的利益。
   实际上,一个士子一旦中举之后,情况瞬间发生改变:上门报录的人在报喜的同时,就用早已准备好了的棍棒从门外一路打进来,将厅堂窗户全部捣毁,美其名曰“改换门庭”,跟在后面的工匠,立刻动手修缮,并且负责终身保修。攀附的人也接踵而至,通谱的,招女婿的,投拜门生的,各色人等应有尽有。还有人干脆以急需用钱为由,送上大批银子,做政治投资,视为找到了最牢固的靠山。一时间,中举之人的待遇立刻改变,立马高人一等,威权赫奕,出则乘大轿,扇盖引导于前。如果中举之人是赴婚丧之宴,还不与平民同坐同吃,可在另外新盖的大宾堂里受人侍候。
   明中期以后,徭役日益繁重,为了维护官宦的利益,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明政府制定了品官“优免则例”。按照这个规定,凡京官一品免粮三十石、人三十丁,依次递减,降至九品免粮六石、人六丁;外官(各省官员)减半优免;教官、举人、监生、生员,各免粮二石、人二丁。并规定,自后“凡遇编审徭役,悉照今定则例施行”。人的欲壑是无法填满的,好了还想再好,能多减免的就挖空心思再多减免,享有政治特权和经济特权的缙绅地主,同时又可依仗各种政治势力,钻政策的空子,打擦边球,用飞洒、诡寄、投献等手法,非法扩大优免田范围,甚至还“包揽亲戚、故旧、门生之田实其中”,用来谋取利益。而无权无势无门路的百姓的境地却十分悲惨。例如,松江地区的佃农“终岁勤动,还租之后不够二三月饭米”,“瓮牖贫民,鹑衣百结,豕食一岁,反共出死力以代大户非常之役”,社会的贫富悬殊到了何等地步可想而知!
   万历年间绅衿阶层的扩展,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而成长和壮大起来的。在经济发达的江南,这些绅衿阶层剥削、掠夺的手段和方式也愈来愈卑鄙、残酷和凶狠,许多不轨之徒如胥吏、痞棍、青皮无赖也纷纷投靠过来,作为他们的爪牙。也有一些走投无路的一般小农,稍有田产,仅可生活,但经不起苛捐杂税和里役的剥削,也投靠乡绅之门为奴,借以逃避对国家的负担。而其中的退休官员敢于如此嚣张,置王法于不顾,是因为有朝廷的政策保护。他们本人原来都是朝廷命官,级别高于地方官员。现管的人不敢得罪老上司,再加上明人重视同乡会、同学会,在政治上表现为党争,都是利用在朝的同乡、同榜领导的关系来控制地方官吏,有了这么多的特权和便利,他们做起坏事来也就有恃无恐。一张张社会关系的大网,撒播在江南乡野的天空,一旦遇到突发情况,这一张张网就会从天而降,将有关的人与事统统网住。
   在私欲横流的无序社会中,在滚滚而来的经济大潮中,仗势欺人的,为非作歹的,巧取豪夺的,贪赃枉法的,贿赂公行的,泥沙俱下,混杂其中。社会问题越积越多,其中退休官员的晚节,以及亲戚、属下的管束教育,也成为地方和社会不容回避的一大问题。在这种恶劣的社会环境和混乱的经济秩序中,会有许许多多的人从中浑水摸鱼,出现几个做得特别出格的人也就不奇怪了。而在以人品道德标注的文人雅士中也有这样的奸宄之徒,则多少会出乎人们的想象,因为在以农业经济为核心的社会中,毕竟是以知书识礼为道德楷模的。而一旦有这样的文化人作为恶势力的代表,社会的发展也就到了崩溃的边缘。
   董其昌的同乡前辈徐阶就是一个显例。
   徐阶曾任明嘉靖朝内阁首辅,入阁十七年,政治上的表现不能说不好。他一直是历史上有名的奸相严嵩的死对头,也是大力提拔名相张居正的恩公。但徐阶于隆庆二年(1568年)致仕后回到松江,依仗明政府赋予的种种特权而横行乡里,在苏、松一带占有大量田地,还垄断了这一地区的某些商业部门,其富有比严嵩还要更胜一筹,据说家族成员多达几千人,田产多达二十四万亩,单在华亭搜括的地租,每年就有米一万三千多石,银九千八百余两,还不包括上海、青浦、平湖、长兴等处地产上的所得。他还纵容子弟家奴横暴闾里。清官海瑞巡历到松江的时候,“投牒诉冤者,日以千计”,可见他为害一方有多严重。海瑞对此稍作了解,就被吓了一大跳:“产业之多,令人骇异。”
   尽管徐阶曾是海瑞的救命恩人,以刚正闻名的海青天还是如实地向皇上报告了他所知道的情况:“臣于十二月内巡历松江,告乡官夺产者几万人。向府县官问故,群举而告曰:‘夫民今后得反之也。’向诸生员问故,则又群声而言曰:‘民今而后得反之也。’乡官之贤者亦对臣言:‘二十年以来,府县官偏听乡官、举监嘱事,民产渐消,乡官渐富。再后状不受理,民亦畏不告诉。日积月累,致有今日,事可恨叹。先年士风不如也!’”
   海瑞不可能认识到,士风的败坏直至官逼民反的肇端,正是明代的社会制度造成的。没有腐败的土壤,即便人性中的丑恶滋冒出来,也不能构成对社会的危害。在专制社会,有权就有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贪鄙的官员正是利用制度的缺陷和手中的特权,无偿占有公众资财。当时的情况已严重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忠于职守的海瑞,不得不向最高当局提出,要徐阶退田,并惩罚触犯刑律之人。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徐阶受到了查处,但对于一个曾经担任过首辅的人来说,这个教训无论如何都是发人深省的,为什么知书识礼的读书人一度出任政府要职的官员后,会利欲熏心堕落到这般境地?
   仅仅从道德层面上去看待这个事情,是无论如何都不得要领的。政策容许他们拥有特殊利益,社会的腐败引导他们往堕落的路上走。一如顾炎武所说:“自万历以后,天下水利、碾硙、场渡、市集无不属之豪绅,相沿以为常事矣。”再加上他们管不住自己的亲信、部下、子弟,以及投靠来的不屑之徒,自己也钻政策的空子打擦边球,或者干脆胆大妄为,置情理、法度于不顾,尽情地享受着商品经济给自己带来的一切好处,同时又把商品经济纳入地主经济的轨道,阻碍社会的进一步发展,罪恶的发生就是不难想见的。
   社会风气和制度所形成的人生哲学,就是读书取科第,做官要贪污,居乡为土豪,这是晚明的时代本色。而一旦权力和名气结合起来,知识分子的堕落比什么人都快,都歹毒。对他们来说,道德规范在人生的初始阶段也许有潜移默化的作用,但在社会利益和经济利益面前又往往不堪一击。正是在这种腐朽的土壤中,清除掉一个徐阶后,又会冒出礼部尚书董份等其他恶霸乡绅来,其中还不幸钻出个以书、画、技艺、鉴赏闻名于世的大官僚董其昌!
   董其昌,一个有功名且在书画艺术和文物鉴赏方面有相当造诣的文人,堕落成一个为非作歹乡里的恶霸,成为书画史上有名的恶棍,不能不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董其昌的贪婪也的确不比他的同乡前辈逊色。也许是年轻时家境不很富裕,董其昌一旦拥有了社会知名度,内心的渴求就变得急切,贪婪程度让人吃惊,对钱财的攫取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膏腴万顷,输税不过三分”。虽然董其昌当时的政治地位不及徐阶,但他是全国第一流的书画家,在士林中有很高的声望。这一点又为徐阶所不及。在贪鄙、横暴、无耻方面,董其昌比自己的前辈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本人骄奢淫逸,老而渔色,有多房妻妾,且招致方士,专请房中术,竟到了变态的地步。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秋天,实足年龄已六十高龄的董其昌竟然看中了诸生陆绍芳佃户的女儿、年轻美貌的绿英姑娘。更可恶的是,他的几个儿子都相当专横,尤以第二个儿子董祖常最为狠毒,带了人强抢绿英给老子做小妾,是董其昌强抢民女的主凶。而陆绍芳对董氏父子强抢民女的做法非常愤慨,在四乡八舍逢人便讲,张言批评。松江民众早已对董家的恶行有意见,事情发生后,当即有人编出故事来表达愤怒之情,题目叫《黑白传》,因为董其昌号思白,另一个主角人物是陆绍芳,源于陆本人面黑身长。故事的第一回标题是:“白公子夜打陆家庄,黑秀才大闹龙门里。”不久,说书艺人钱二到处说唱这个故事。董其昌知道后大为羞恼,以为这是一位叫范昶的人捣的鬼,便派人每天对范昶凌辱逼问。范昶不承认,还到城隍庙里向神灵起誓,为自己辩白,董家却依然不放过他,最后竟逼得他暴病而死。范母认为这是董家所逼,于是带着儿媳龚氏、孙媳董氏等女仆穿着孝服到董家门上哭闹,谁知董其昌父子指使家丁对她们大打出手,又将她们推到隔壁坐化庵中,关起门将几个妇女摁倒,剥掉裤子,用棍子捣戳阴户。范家儿子用一纸“剥褌捣阴”的讼状将董家告到官府。但是,官府受理了诉状,又碍于董其昌之名难于处理,一时拖延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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