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文治与武功背向走势的见证

作者:雷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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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治煌煌,武功烈烈”,是前人对业绩较为出众的王朝或君主常用的赞语,一般都带有夸饰的味道。其实,“煌煌”与“烈烈”兼而有之的例子是很为少见的,相反,两者倒常常有背道而驰的情形,北宋便是最典型的代表。它使人想起股市上的k线图——在北宋一百六十七年的时间段里,文治和武功,一条阳线一条阴线,分别向上向下,构成强烈的反差。
  
  一
  
   一般学人公认北宋是中国封建文化的巅峰时期,主要想到的大约都是它在文化艺术方面达到的高度,而就广义的“文治”来考量,它的超越前人也不输后人的文官体制——从培养(教育)、选拔(科举)、考核、监察到由中书、枢密、三司构成的“内阁责任制”等等,在整个人类封建社会史上,都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至于“武功”,则中国历史上统一的大帝国中,没有比它更软弱更差劲的了——最后竟然落得父子两代皇帝当俘虏的下场。这段反差异常而内涵丰富的历史,其寄兴生慨之用,似也无涯。
   开封便是这轴历史图卷逐段展开时不可或缺的背景,是这段历史戏剧演出的中心舞台,当然,也是最重要的见证。
   作为大帝国的首都,开封的地理条件是不太理想的。首先,它无险可据,不像长安有黄河与秦岭做天然的屏障,阻隔着来自中原的攻击,甚至也不如洛阳,西有函谷,东有虎牢,多少能起到御敌于都门之外的作用。开封,则暴露在黄淮平原的北部,从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长驱直入。当年孙膑围魏救赵的作战计划之所以能够奏效,就是由于充分利用了开封(大梁)的这个弱点。其次,它既然外部防御条件差,也就更谈不上拥有像关中一样在有效防御圈内的后方基地,后勤供给没有保障。开封得以成为帝都,并见证中国历史上极其辉煌的一页,真有点时格势禁、勉为其难的味道。
   第一个将开封定为帝都的是后梁太祖朱温(这个人名声很臭,以至后梁长期被后人视为伪朝,直到欧阳修写《新五代史》时,还做了一段长长的说明来解释何以要把后梁列入正统。总之,从那以后,后梁的地位才被“合法化”)。开封是朱温的老巢,公元907年他称帝以后,以开封为东京,洛阳为西京。因为指挥作战的需要,公元909年,他从开封迁往洛阳。四年后,他儿子朱友贞从弑父的兄长朱友硅手中夺得政权以后,又将都城迁回开封。朱友贞在位虽说达八年之久,但一直战争不断,而且所辖领土不过是略大于河南、山东两省的地区,实在没有能力大规模建设首都。后唐李存勖于公元923年灭了后梁,定都洛阳,罢去了开封东都的名号。十三年后,石敬瑭建立后晋,又把都城搬回开封。石敬瑭皇帝当了不过六年,他的儿子石重贵不甘心在契丹人面前称孙皇帝,引发了一场战争。辽太宗耶律德光亲率大军南下,打头阵的先锋是后晋降将张彦泽。此人长着一双豺狼的眼睛——夜里能放出黄光,心肠则比豺狼还凶狠。他的军队进了开封,大肆抢掠、杀人,三天后,从宫内到民间,大约凡是能拿得动的东西都被抢光了。耶律德光后来以剽掠罪把他处决,开封百姓争着从他身上割肉吃,可是那只能解恨,损失却再也补不回来了。契丹人嫌中原太热,住不惯,而且,他们除了“打草谷”(抢掠),并无意直接管理中原。过了两个多月,耶律德光在开封举行了建国称帝的仪式后,撤军北还,同时掳走了包括石重贵以下的几乎全部皇室亲贵和朝廷大臣。乘此权力真空的良机,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带兵南下,进入开封,建立了后汉。刘氏政权只维持了四年,便被重兵在握的郭威取代了。郭威建立的后周也只有十年的寿命,虽说这十年中,柴荣在位的六年里,国家形势逐步好转,但财力物力主要投向对南唐和辽国的战争,首都的建设还排不上队,因此,到公元960年北宋立国时,赵匡胤接手的是一个狭逼、败破、毫无帝都气象的开封。
   对于开封在地缘政治上的局限性,赵匡胤是有足够认识的。但他即位于仓促之间,一开始决不可能打算重新建都,而在此后十七年的当政时期,他却不止一次地产生过迁都的构想。但是,统一国家的战争终究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对于迁都这种伤筋动骨的事,条件不具备时,谁也不敢草率从事。当统一战争基本结束以后,赵匡胤便启动了西巡洛阳的壮举。皇帝出巡,可不是小事,还在准备阶段,京西南面转运使李苻就上表陈说御驾西行有“八难”,加以谏阻。尽管李苻说得头头是道,而且他的观点显然反映了相当部分官员的意见,赵匡胤却未加理会。他之一定要去洛阳,除了重返故地去追寻儿时的旧梦,主要目的就是实地考察洛阳,为迁都的决策做准备。他在自己的出生地夹马营,面对毁于战火的旧日兵营(赵匡胤的父亲是禁军军官,后唐时全家随军住在营内),发出感叹说:这地方还是要修复供禁军驻屯。大臣们听出他话里打算迁都的意思,内心反对但不敢表示。铁骑左右厢都指挥使李怀忠追随赵匡胤二十余年,作战勇敢,很受信任,找了个机会提出建议说:“东京(开封)有汴渠之漕,岁致江淮米数百万斛,都下兵数十万人咸仰给焉。陛下居此,将安取之?且府库重兵,皆在大梁,根本安固已久,不可动摇。”
   理由是切中要害的,开封有汴水的漕运之便,“八十万禁军”的给养不成问题,但赵匡胤听不进去。群臣便通过晋王赵光义来做说服工作,道理还是迁都如何不便之类。兄弟俩感情虽好,此刻却话不投机。赵匡胤说:“迁河南未已,久当迁长安。”赵光义听到他说以后还要迁往长安的话,更不理解——关中自唐末战乱以来,残破荒凉,较河南更甚,如何去得?也许哥哥在和臣工们赌气?于是跪倒在地,进行更恳切的劝谏。赵匡胤只好进一步解释:“吾将西迁者,非它,欲据山河之险而去冗兵,循周、汉故事以安天下也。”这是他的真实想法,但赵光义并不认同,反驳说:“安天下在德而不在险,秦据关中,苛政虐民,不二世而亡。”这句话当场令赵匡胤为之语塞,事后他对左右说:“晋王之言固善,然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他虽然是武夫出身,却很有政治头脑,深知政事与兵事两者的关系不容易处理好:穷兵黩武一定带来民生疾苦,而武备不修最终会陷于内患蜂起、外衅丛生的危险局面。面对着赵光义这个“在德而不在险”的命题,他并不以为然,但却很难反驳。于是,迁都之议被搁置下来。
   从洛阳回到开封不过半年,赵匡胤就病死了。接班人是赵光义,国都西迁的问题自然再不会有人提起。虽然以开封为永久性的首都有违赵匡胤的初衷,但北宋一朝的帝王们(从赵光义到钦宗赵桓,包括长期垂帘听政的仁宗养母章献皇太后)却大体上都遵循着赵匡胤倡导的政治路线。一百五十年间(从赵匡胤死后算起),北宋在封建社会史上,以最开明的政治、文化形态和最软弱的军事、外交格局,写下了独特的篇章。其时,开封在发展中走向繁荣的顶峰,成为远胜于君士坦丁堡和巴格达的全世界最大的政治、文化和经济中心(这是赵匡胤政治理念带来的成果),最后在异族的入侵中以罕见的悲惨方式被毁灭(这也是赵匡胤政治理念所造成并基本被他预见的结局)。
   开封的城市建设也反映着上述的历史逻辑。由于赵匡胤并不属意定都开封,而且他又是个一贯强调节用惜物的开国之君,所以,开封始终没有像隋、唐经营长安那样追求气魄宏大,它也不是按照一个完整的规划所修建,而是在汴州旧城的基础上,经多次改造扩展而成。开封城内外共有三重,最中心的叫“大内”,也就是皇城,原来是唐代节度使的衙署,自后梁开始被改修成宫殿。皇城外面是内城,也就是汴州旧有的州城。内城以外的是五代时修建的外城,北宋各朝曾多次重修或扩建,但周长不过四十余里,面积约三十平方公里,较唐时的长安(面积八十四平方公里)小了一半有余。由于经济的发展,更由于大国首都庞大的寄生群体居住和消费的需要,开封的商业区向城外大大拓展。这当然给防务造成了很大的被动,以致后来京师保卫战的前线必须设在数十里外的黄河以北,因为只要敌军过了黄河,开封就完全暴露于敌前,它的城墙基本失去了守险的意义。
   赵匡胤深知开封在防务方面的缺陷,他更懂得京师安全对帝国的重要,在不具备迁都条件的情况下,他不得不着力建设一支具有强大战斗力的“禁军”,集中驻屯在京畿及要冲之地,拱卫首都。为了保证禁军的质量,他一方面多次有计划地从饥民、流民和地方保安部队(厢军、乡军)中选拔孔武有力、弓马娴熟的壮丁入伍,一方面积极推行士兵职业化,终身不退役。这样做的结果必然使禁军的数量不断扩大,他本人通过政变上台时,禁军不足二十万,一百年后翻了三番有余。《水浒传》里称“八十万禁军”,其实早在仁宗庆历年间,就已经达到一百二十五万。正如赵匡胤所预料的,庞大的军费开支最终给北宋百姓带来不堪承受的负担,成为导致社会动乱直接和重要的原因。
   而且,这种不断膨胀的军事政策,十分有悖于赵匡胤的政治初衷。赵匡胤虽然出身军人世家,前半生一直厮杀疆场,而且是靠着军队的拥戴登上帝位,但他终其一生对军队、对战争,对穷兵黩武、开疆扩土似乎没有多少好感。在这方面,他至少有如下一些表现:
   (一)他对军队进行了大胆的改革。为了彻底解决晚唐以来军阀割据危害皇权的积患,登基不久,他就撤消了殿前都点检和副都点检这两个最高级的军职(他本人正是从殿前都点检的位置上被拥立的),次一级的将领则选拔年纪较轻、资历较浅的军官充任,至于“老帅”们则一律光荣退休(被授予很高的名位和俸禄后交出兵权)。将领们经常调动,但军队并不随行,所谓“兵无常帅,帅无常师”。朝廷负责指挥调动军队的部门是枢密院,枢密院的首长枢密使和宰相(中书省门下平章事)平级,和三司使(计相)一起构成政府的最高权力核心。作为文官政府的部门,枢密院掌握军权,但并不统领军队,直接带兵的将领管着兵,却不能从防区里随意调动一兵一卒。这样一来,军人培植私人势力的情况被杜绝了,当然,军队的作战能力不免会因指挥机制的缺陷而受到影响。
   (二)他从不抱有向非汉族地区扩张的意图,主观上有意识地回避与任何外族的战争。赵匡胤在位十七年,统一国家的军事行动基本上贯其始终,但战争对象都是汉族地区的分裂王国。他在征服了孟昶的蜀国以后,手挥玉斧在地图上沿大渡河走向划了一条线,说道:“大渡河以西,非吾所有!”这个动作很典型,充分显示了他对外政策的指导思想——征服人烟稀少、经济落后的周边地区,代价太大,收获甚少,得不偿失。以他当时的实力,要走汉、唐扩张的老路,并非不具备可能,而且困难和阻力更小一些,因为,当时除了契丹稍呈强势,其他的如吐蕃、南诏、高丽等都已在内战中衰落,容易下手。可是,赵匡胤终其一生从未像前代那些雄图伟略的帝王一样对“蕞尔蛮夷”“躬行天讨”。作为一个军人出身的强大帝国的君主,在这点上,他无疑应该被看成难得的“异数”。
   (三)他虽然直到临死才基本完成国家的统一(北汉仍未征服)——可说是打了一辈子仗,但他对于战争给民众带来的痛苦却深有体会,因此,他极其反感战时屠杀俘虏和百姓的行为。同是功臣的曹彬和王全斌的不同结局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曹彬兵下南唐,生俘李煜,据说做到了“不妄杀一人”,班师回朝,赏钱五十万,随即被任命为枢密使并兼领忠武军节度使(类似今天的总参谋长兼大军区司令),这样的兼职安排,前所未有,真可谓位极人臣了。而征服后蜀的北路军主帅王全斌呢?由于掳掠百姓、滥杀降卒,被立案审查,差点连脑袋都丢了,被特赦以后,贬往随州这种边远地区一呆就是十几年,直到临死前三个月,才恢复待遇,重新起用。同样的例子还很多,这充分证明赵匡胤对于战争的破坏作用,特别是战争中的种种暴行,确实是相当反感的。
   赵匡胤的上述军事思想和国防路线,在整个宋代都得到了较好的贯彻。当然,也难免有些走样,比如,因为强调不对外用兵的原则,竟发展到面临强敌时一味委曲求全,以牺牲财富和尊严去换取和平。从太宗、真宗到仁宗,对辽国和西夏的政策都是很典型的例子。神宗在位时,大约对于王安石有太高的期望值,颇有意振军经武,又是设“武学”(军官学校),又是扩军,结果却并不理想,由于坚持士兵职业化的禁军制度,军队的增多造成了国家沉重的财政负担。他的儿子哲宗赵煦即位时是个小孩,祖母高氏掌权,废除新法。哲宗亲政以后,宣布要继承父亲遗志,重新起用新党,前后两次人员大换班和路线大调整,政治上动静很大,但在军事上却没有什么大动作。以后的徽、钦两朝,由于金国的崛起和不断南侵,北宋的国防日见衰弱,并最终走上了覆亡之路。
  
  二
  
   在对外战争中长期处于被动状态的北宋朝廷,却造就了政治和文化领域内极其辉煌的局面。相对宽松和开明的政治环境是文化发展的必要条件。可以说,北宋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惟一一个没有因为政治的原因(政见的分歧)而屠杀知识分子的朝廷,大约也由于这一点,它才得以达到自己在中国封建文化史上的“巅峰地位”。因此,开封也就成为惟一一座没有经历过皇权暴政的古都。它虽然不宏大,却未曾因为杀戮理性和良知的横暴而蒙上耻辱的阴影,相反,由于见证了一个时代文化(文学、艺术、科技)的辉煌成就,在众多古都中,它独具一种祥和的色彩并从而光照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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