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天堂大逃亡

作者:马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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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活在世上,要是经历的苦难和挫折太多了,就会生出一种渴望:要是能上天堂多好呀!可天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大家也都没见过。前人的描述,都是逆着自己的缺憾,去做补偿式的幻想,通常是自己缺乏什么,天堂就有什么。自己要是没有吃到麻花,就说天堂里到处都是麻花。自己要是镶不起金牙,就说天堂里的人都是满口金牙。可自从科学昌明以来,宗教的地位江河日下,人们似乎就不太相信宗教了,也就不再幻想天堂了,这倒为我留下一个空白,可以站在新千年的地基上,重新幻想一下天堂的景象。
   我想,天堂的自然景观大概很像热带雨林地区,一年四季植物繁茂,花开不败;空气绝对纯净,没有任何污染,花果山水帘洞只是里面的一个小小的景点,仿佛沧海之一粟。至于土地,毫无疑问,都非常肥沃。庄稼都很善解人意,就像领了奖金似的,拼命地生长,结出金黄的稻穗,雪白的棉花。水稻一旦成熟之后,就自行变成了米饭,而且永远热腾腾、香喷喷的。动物都很有教养,尤其是凶猛动物,像老虎、狮子等等,见了人都主动打招呼,问好请安。电闪雷鸣都不再猛烈了,全像打哈欠、伸懒腰一样,搔首弄姿,妩媚慵懒。整个自然界没有任何危险,年年丰调雨顺,人人安居乐业。
   人就更不用说了,满街都是圣人,最差也是亚圣或大贤。这些人的相貌,则整个是一群好莱坞明星,只有气质之别,没有美丑之分。人不再有生老病死的循环了,都永远年轻,朝气蓬勃;也不用劳动了,每天的生活真像我们人间的贺年片上的吉祥祝愿:心想事成,美梦成真。口渴了,只要心念一动,就有一个长着小脚的杯子,从河里打出你想喝的酒水,谄媚地跳到你的脸前,像接吻一样倒进你的嘴里。酒水的滋味美极了,真正是只有天堂里才能酿出的玉液琼浆。
   这样,大家尽管都很节制,生性淡泊,可因为整日无事可干,也就不得不都专司吃喝玩乐了。在这样的生活里,人们与其说是信仰上帝,倒不如说是傍上了上帝这个大款,当上了上帝家的阔少。人的自由度和创造力都没有用场了,每天像个宠物似的,只要乖乖地活着,就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出现在身边的各种事物,都像抓挠一样,挠你的脚心,挠你的腋下,挠你的后背,挠遍你浑身的痒痒筋儿,让你通体舒泰。要是你想死的话,决不会有凄凉的晚景,病痛的折磨,而是像《说岳全传》里的牛皋那样,开心地活活乐死了。
   这样,生活就会像一根羽毛似的,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浮起来了,几乎快要蒸发了。可人会接受这样的生活吗?我想绝对不会的。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人到处寻找那条曾经诱惑了他的祖先的蛇,向它讨教,希望它能给自己指点迷津。要是找不到那条蛇,人们就会像罗丹的雕塑“思想者”那样,弓起身子,支起胳臂,把拳头抵在下巴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终于有一天,一个家伙脱口说道:“我要离开天堂,我要犯罪去!犯罪能让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到震颤和癫狂,让我感到越轨和造反的冒险刺激。”呼啦一下子,应者云集。一个家伙说:“生活太滑腻了,快把我腻味死了。这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思念人间那些苦难的日子,它让我感到那么充实!背负着苦难,就像背负着一块重重的石头,每分每秒都过得那么艰难,既让我能感受到自己的支撑力量,又让我感受到时间的真实。可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简直就像没有我的存在,我只是上帝豢养的一个白痴,一个植物人,一个活死人,我什么都没有,只知道吃喝玩乐。我从未想到,纯粹的吃喝玩乐竟是这样无聊!我要到人间受苦去。”一个家伙说:“从今天开始,我拒绝吃天堂的饭,我要回到人间,用自己的双手,耕种田地,打下粮食,这样,我吃下的饭才觉得贴心。不是自己的劳动换来的粮食,我就觉得没有什么味道,只有融进自己的汗水,粮食才那么好吃。我讨厌天堂的粮食,它就像一个贱货,一个不要脸的婊子,整天涎皮赖脸地缠着我!”一个说:“我最不希望人人平等,我并不需要天堂的生活,我最渴望的生活,就是只要你过得不如我好的生活,吃咸菜都没有关系,只要别人都在吃草根树皮。咸菜对我来说,就比王母娘娘的蟠桃还好吃。我要到人间去,把别人落在后面。”一个说:“我最想当道德家,用我自己的喉咙,四处呐喊,来改善人间的不足,可现在上帝把人人都变成了圣人,我的优势反而显不出来了,我下岗失业了,和别人一样了。我无法容忍上帝这种大锅饭的安排,我要搞特殊化,我要到有罪恶和堕落的地方,让邪恶成就我的名声。我要离开天堂,永不回来。”
   这样,天堂里立即出现了“大泽乡起义”的场面,人们揭竿而起,像逃离地狱一样前呼后拥地逃离天堂,纵身跳向人间,那个灵巧劲儿,就像从泰坦尼克号上跳进海水里一样,扑通扑通的。到了人间,抬头一望,真有一种游子归来的喜悦,周围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让他们倍感亲切,心里禁不住喊道:“人间,我的故乡,我又回来了,我是永远属于你的。”喜好舞文弄墨的人,这一刻立即变成了陶渊明,张口就是名篇佳作:“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这些人经历了天堂的日子,就会越发珍惜人间生活的生活。渴望劳动的人,重新拿起了锄头,开始了春耕夏作、秋收冬藏的生活。酷爱剥削的人,重新使用他的巧取豪夺的诡计和凶蛮,兼并土地,催租逼债,最后终于当上了地主老财。罪犯重新操起了犯罪的生涯,到处行凶作恶,杀人越货,被警察追捕得四处逃窜。贪官继续腐败,正是由于人间物质财富的匮乏,才使他贪污起来兴致勃勃,因为相形之下,才能显示出他的欲望的无边无际,没有止境。“终朝只恨聚无多,直到死时眼闭了”。人间的种种不道德现象,终于为道德家的出现提供了条件,道德家就像后台的演员,早就等急了,这回可有理由冲进人间,咧开大嘴,说出种种办法,来规范人们的行为,他那种责任心似乎比上帝还强烈。这种社会角色让他觉得自己很高大,也很有价值。
   这样一运转,社会就渐渐拉动了内需,各行各业的人都纷纷出现了,整个社会闹腾起来了,各有各的位置,各有各的生活主动性和独特价值。正义与邪恶、真理与谬误、理想与现实一类矛盾和冲突,又重新开始纠缠着人类的生活,制造出人群的分野:一边是英雄、圣人、先进、模范等等,一边是小偷、罪犯、流氓、恶棍等等。这些角色,都是人能胜任的,也是符合人性的。在这一点上,人不适应天堂生活,就和电影中那个“人猿泰山”不适合人间生活一样。
   从此,人类明白了一个道理:人间的事情完全属于人的内政,和天堂无关,和地狱也无关。人所追求的永恒,也不是在天堂里的永恒,因为人间的戏只是演给人看的,上帝根本就没有那份欣赏的心思,因为他也有他的苦恼,正想给自己再找个上帝。真正的天堂并不舒服,只有作为人的希望的天堂才至善至美。所以,天堂观念在人们头脑中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人们构造理想的嗜好。这样,当上帝又派他的儿子基督来到人间当说客的时候,人类就把他活活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