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鲁迅:一个反权力的离群者

作者:景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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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尼采的遗稿中,有这么一段话:
   我们看到:一个权威在说话——谁在说话?——你们可以宽恕人的傲慢,假如它是尽可能地抬高这种权威,以便在权威之下尽可能少地感觉到羞辱的话。因此——是上帝在说话!
   人需要上帝作为绝对的法令,而不需要上诉法院作为“绝对权威”——或者说,如果人相信理性的权威,他就需要一种统一的形而上学,凭此权威才是合逻辑的。
   假定对上帝的信仰消失了,那么这一问题便会重新出现:“谁在说话?”——我的回答不是出于形而上学,而是出于动物生理学:是牧人本能在说话。他想成为主人,因此他会说:“你应如何如何!”——他将从整体利益的角度来评价个体,他仇恨离群者——他把对一切个体的恨都转移到离群者身上。〔1〕
   从尼采的话中,可以看到是权威在说话,首先是上帝的权威,然后是牧人的权威。牧人的形象来自希伯来的拯救思想,代表了一种俗世的统治。在福柯看来,这种“牧人权力”就是现代各种社会规训机构,它们支配着话语的生产和传播,使个人“通过意识与自我认识而束缚于他自己的认同”〔2〕。福柯的理论似乎表明,话语都是某种机构或集体霸权的产物。在现代有关知识人的各种话语中,我们同样面临着“谁在说话”的问题。然而恰恰是在这里,我们听到的不仅有“牧人”的声音,还有“离群者”的声音。
   说到知识人,不能不提到鲁迅的阐释。鲁迅一生中谈论知识人的文字不少,但大都是牵涉具体的人事,从总体上谈及知识人功能和特征的,恐怕就是那篇被记录者题为《关于知识阶级》的讲演了。1927年10月3日,鲁迅从广州移居上海,马不停蹄地应邀作了许多演讲,这篇讲演就是10月25日在上海劳动大学所作。开头即说:
   “知识阶级”一辞是爱罗先珂(V.Eroshenko)七八年前讲演“知识阶级及其使命”时提出的。他骂俄国的知识阶级,也骂中国的知识阶级,中国人于是也骂起知识阶级来了;后来便要打倒知识阶级,要厉害一点,甚至于要杀知识阶级了。知识就仿佛是罪恶,但是一方面虽有人骂知识阶级,一方面却又有人以此自豪:这种情形是中国所特有的。所谓俄国的知识阶级,其实与中国的不同,俄国当革命以前,社会上还欢迎知识阶级。为什么要欢迎呢?因为他确能替平民抱不平,把平民的苦痛告诉大众。他为什么能把平民的苦痛说出来?因为他与平民接近,或自身就是平民。
   这话头起得有点意思,谁在骂知识阶级?谁在以此自豪?大概当时在场的人是知道的。不过,说到“打倒知识阶级”,我们也许就未必清楚了。其中透露出某种历史的消息,那就是在这篇讲演中,鲁迅隔着时空,与现代中国另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毛泽东完成了一场对话。
   话得从两年前说起。1925年12月1日,时任国民党中宣部代理部长兼《政治周报》主编的毛泽东,在国民革命军第二军的《革命》半月刊发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后又经《中国青年》于次年转载,广为传播。该文将中国社会阶级划分为五大类:大资产阶级、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半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大资产阶级包括买办阶级、大地主、官僚、军阀和反动派智识阶级,后者指买办银行工商业高等员司,军阀政府高等事务员,政客,一部分东西洋留学生,一部分大学校专门学校的教授、学生,大律师等,他们是“极端的反革命派”。中产阶级主要是高等知识者,包括华商银行工商业从业员,大部分东西洋留学生,大部分大学校专门学校教授、学生和小律师等,其右翼邻于反革命,左翼是半反革命。小资产阶级包括自耕农、小商手工业主、小知识阶级,后者指小员司、小事务员、中学学生及中小学教员、小律师等,其中较富裕者都属于半反革命。换句话说,知识阶级的主体都被划成了反革命或半反革命。尽管此文于1951年收入《毛泽东选集》时,以上内容被删改,但毛当时对知识人整体的看法,却为后来几十年的历史埋下了伏笔。
   这篇文章在当时就激起很大反响,北伐军中部分人提出“打倒智识阶级”的口号,并在湘粤一带的墙上四处贴出标语,一时间引起知识界的传言和恐慌。时任《政治周报》编辑的共产党员李春涛随即在该刊发表《杀尽智识阶级的是谁?》,支持毛的观点,指出每个知识人都必须参加农工运动,若他们“开倒车去和军阀买办阶级土豪劣绅帮忙”,那就是甘愿为其殉葬,等于是被反动派所杀。一场争论由此爆发。1926年6月,《现代评论》首先发表牛荣声《开倒车》一文,认为假如把知识阶级打倒,这世界就不成其为世界了。1927年1月,该刊又发表张奚若《今日中国之所谓智识阶级》,继续予以辩驳,认为不存在一个具有“共同物质利益及共同物质人生观”的智识阶级,用不着张皇其辞地去打倒他。但该刊标榜自由主义观点,也发表相反意见。同年2月,该刊发表宇文《打倒智识阶级》,却主张把那些有闲的知识者送到疯人院、闲人院去,“使他们不致太贫困,不再打扰我们”。同年9月,《一般》杂志发表心如《从打倒智识阶级口号中所认识到的》,则认为今后的知识者必须民众化、劳动化,让他们“没有什么臭架子可摆”。直到1927年1月,梁启超在《给孩子们书》中还说:“现在南方只是工人世界,知识阶级四个字已成为反革命的代名词。”
   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鲁迅是否十分清楚,无从考知。但时在北京的鲁迅是看到了牛荣声的文章,并在1926年7月1日《马上支日记》里记录了这件事:“我对于报章,向来就不是博览家,然而这半年来,已经很遇见了些铭心绝品。远之,则如段祺瑞执政的《二感篇》,张之江督办的《整顿学风电》,陈源教授的《闲话》;近之,则如丁文江督办(?)的自称‘书呆子’演说,胡适之博士的英国庚款答问,牛荣声先生的‘开倒车’论(见《现代评论》七十八期),孙传芳督军的与刘海粟先生论美术书。但这些比起赤化源流考来,却又相去不可以道里计。”牛荣声此人名不见经传,鲁迅将他夹在一堆政客名流中,语带讥诮,可见鲁迅是很反感他的言论的,并且可能还读过这方面的争论文章,所以在上海的演讲中才会拿此事来开头。
   毛泽东与鲁迅从未谋过面,但两人之间却似乎有着一种奇特的关系。他们一个是从湖南韶山冲走出来的小知识者,一个是出身江浙没落士大夫家庭的大知识者。历史把两人置于同一时代,注定要让后人对他们的关系议论纷纷。余英时先生曾说,毛泽东是中国现代史上否定意识的化身,其实鲁迅何尝不是如此,甚至更有资格当此称谓。毛一生视知识人为皮毛,却独独佩服鲁迅,早在《新民主主义论》里他就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在晚年他还说起:“我跟鲁迅的心是相通的。”毛在写《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这篇文章时,可能会回想起当年在北大受的屈辱;而鲁迅在谈知识阶级时,无疑也会联想起旧垒中各色人等的面孔。问题在于,要发现他们对知识人的某些共同看法,也许是容易的,但在一个更高的精神维度上,他们的心果真是相通的吗?
   这里,得先澄清一个事实。关于“知识阶级”一词的来源,鲁迅的说法有误。爱罗先珂的演讲是在1922年,而这个词最早则是出现于五四前夕,有李大钊的《青年与乡村》可以作证:“要想把现代的新文明,从根底输到社会里面,非把知识阶级与劳工阶级打成一气不可。”〔3〕中国的民粹主义也是由此而发端,章太炎曾说:“自教育界发起智识阶级名称以后,隐然有城市乡村之分。”〔4〕指的便是这件事。不过,鲁迅对此词本义的了解却是准确的。这个称谓原是指十九世纪一批受过西方教育、反体制的俄罗斯平民知识人,他们最著名的主张就是“到民间去”。中国教育界引进这个俄文词,也就引进了俄国的民粹主义。当时知识人的目的,仍是在传播“现代的新文明”,以壮大民主与科学的影响。朱自清后来曾指出:“等到民国成立,理论上人民是主人,事实上是军阀争权。这时代的教员和学生意识着自己的主人身份,游离了统治的军阀;他们是在野,可是由于军阀政治的腐败,却渐渐获得了一种领导的地位。他们虽然还不能和民众打成一片,但是已经在渐渐的接近民众。五四运动划出了一个新时代。自由主义建筑在自由职业和社会分工的基础上。教员是自由职业者,不是官,也不是候补的官。学生也可以选择多元的职业,不是只有做官一路。他们于是从统治阶级独立,不再是‘士’或所谓‘读书人’,而变成了‘知识分子’,集体的就是‘知识阶级’。”〔5〕可以说,现代知识人话语的产生,是当时学界中人借着十月革命的波及,向俄国寻来一种主体性的结果。而其中羼杂的民粹话语,也预设了后来知识人分化的因素。
   五四以后,新文化人发生分裂,形成了两种不同的知识人话语。一部分自由主义者坚持主体性的诉求,主张通过知识人的参政议政,进行自上而下的宪政改良。1922年5月,胡适等人在《努力》周报上发表《我们的政治主张》,代表自由主义知识人,提倡好政府主义,胡适后来所说“在变态的社会之中,没有可以代表民意的正式机关,那时代干预政治和主持正义的责任必定落在智识阶级的肩膀上”〔6〕,可说是代表了这一派的观点。另一部分马克思主义者则认为,“知识阶级”不是一个独立的阶级,他们必须依附民众,在共产党领导下,进行自下而上的社会革命。中共二大《关于共产党的组织章程决议案》就申明,共产党不是“知识者所组织的马克思学会”。对他们来说,知识者只是附属于各阶级的一个客体。1922年9月,中共旅欧支部在《少年》2号上发表《胡适等之政治主张与我们》,指斥“知识阶级历来是资本阶级的附庸”,而“共产党是劳动阶级的代表”。同一时期,国内的毛泽东、瞿秋白等人也都认为,胡适他们代表的“知识阶级”是“非革命的民主派”(毛泽东《外力、军阀与革命》),他们“智识阶级始终只是社会的喉舌,无论如何做不到主体”(瞿秋白《政治运动与智识阶级》)。在组织的话语中,知识阶级完全成为一个“他者”。于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左派知识人写文章贬斥知识阶级,自由主义知识人却以此自豪。毛的文章就是产生于这种思想背景,并将马克思主义对知识人的负面认识推向极端。
   按照福柯的权力/知识理论,话语的社会生产是通过排斥程序来运作的,说话主体必须满足某些权力条件,即掌握所谓的话语权,比如权威的作者,或控制了媒体的社团等等。在阐释、在说话的不过是某种权力意志,而不是主体。因此,在《什么是作者?》的结尾,福柯才会宣称,“谁在说话?”这个问题必须改成“谁在说话有什么关系吗?”但也许应当说,只要是群体的发言,谁在说话有什么关系吗?在现代史上,两种有关知识人的话语虽然互相对立,但无论是自由主义者还是马克思主义者,他们有一个根本的共同点,即都是在以一个群体的名义发言,代表的是某种“整体利益”,依托于某种现代规训机制,或是大学,或是组织,即福柯所说的“话语社团”(societies of discourse)。也就是说,这两种话语都是由权力关系所决定并由权力关系所构成的。
   应当承认,福柯对主体的解构揭示了知识的本质,打开了自由思想的空间,对于现代大多数话语的分析是很有效的尤其是那些代表权力规训机构的主导话语。然而,福柯没有设想任何非霸权形式的主体性,这使他的理论无法解释历史上一些反权力的话语。正如德里达所说:“我相信在经验的与哲学和科学的话语的某种层面上,假如没有主体这一概念会寸步难行。问题是要知道它来自何处和如何动作。”〔7〕在现代话语世界里,除了牧人的话语外,有没有一种非霸权的话语呢?当然有的。在尼采的话里,这一非霸权的主体就存在于一个在场的他者,即离群者的形象身上。当说话者不是牧人,而是离群者,代表的是一个自由的个体,他就是一个不再受制于权力的独立主体。换言之,如果说机构的话语都是一种权力话语,那么自由个人的话语则是一种反话语。
   鲁迅正是这样的一个“离群者”。他一生最憎恶的两个东西就是权威与奴性,二者都与他的“立人”思想相悖。早年的鲁迅曾深受尼采的影响,确立起“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人生观,并且终生未变。“人”是他的目的,这注定了他要从牧人与羊群的旧世界中出走。所以,鲁迅的知识人观念与当时的两派都不同,完全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话语。在他的话语中,主体始终是独立的,从来没有对任何权力的屈从,也没有对任何整体利益的诉求(包括对知识群体),而是常常处于一种对权力的紧张。像福柯一样,权力是鲁迅思想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对权力关系的揭示构成了他的话语世界。在这篇讲演中,他便是从知识与权力的关系来考察知识阶级:“知识和强有力是冲突的,不能并立的;强有力不许人民有自由思想,因为这能使能力分散。”权力往往代表整体利益,甚至是民族利益,它不能容忍一切自由的思想,因为“思想一自由,能力要减少,民族就站不住,他的自身也站不住了”!与福柯不同,鲁迅把自己的主体性投放到话语中,因而形成了不同于福柯的权力与知识观念,即权力与思想并非互相包含,而是互相对立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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