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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哀叙事

作者:林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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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美不殇
  
   每个人在自己的一生中,总会听到一些动听的歌曲,看到几幅赏心悦目的画,读到几篇感人的诗篇,见到迷人的风景、美丽的异性……于是我们欣喜,我们欢乐,我们赞叹……;于是学者、专家下定义,说“美是和谐”,“美是愉悦”,“美在于完善”,“美是客观化的快感”,“美是有意味的形式”,“美是生物向生性的体现”……并为此争论不休。
   无奈这是“低烈度的美”——画不会惊呆你,歌没有使你停步,美丽只是漂亮而已——有一天你会见到极致的美,它们震慑了你,那时你会痛哭。
   《如歌的行板》曾使托尔斯泰像幼儿似的号啕大哭;《二泉映月》使得小泽征尔泪流满面;海涅在卢浮宫见到维纳斯雕像时,一坐几个时辰地哭泣;阮籍驾车漫游野外美景,走着走着,就痛哭而返;陈子昂登幽州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如歌》、《二泉》使人流泪可以理解——毕竟这两首属于哀曲。可是像《意大利随想曲》、《拉德茨基进行曲》、《1812年序曲》这类乐曲毫不悲怆,甚至还带些雄壮,听众竟也潸然泪下,这又是何故?究其原因,原来旋律太美。这实在令人困惑。然而什么理论说过,旋律太美等于悲情?
   诗歌、音乐、绘画都是“未完成品”,它们要表达什么,依受者心境可作多元化的理解。一曲《高山流水》,既可展示一幅山水画,也可抒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更可表达对亲情、友情的挂念。苏联诗人巴格里茨基情之所至,常用哀调朗读一些脍炙人口的诗歌,却于不经意间提升了原诗的价值。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曾这样描述巴格里茨基:
   他喜欢背诵随便哪个诗人的诗。他的记忆力是稀有的。他朗诵时,甚至那些最熟悉的诗也会忽然出现一种新的铿锵的音律。在巴格里茨基以前也好,在他之后也好,我都没有听见过这样的朗诵。
   每一个词儿和每一诗节的音律上的性质都得到了充分的、令人难受的、忧伤的表现。不论是彭斯的《姜大麦的歌》、布洛克的《唐娜·安娜》或者是普希金的《为了遥远的故乡的海岸》……不论巴格里茨基读什么,听着都不能不激动得喉头梗塞——这是眼泪的先兆。〔1〕
   芭蕾舞艺术与诗朗诵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它们却有共同的规律。乌兰洛娃谆谆告诫自己的学生,跳芭蕾时切忌面带微笑,笑是芭蕾舞不能承受之轻。我们还记得还有两种舞蹈也是从来看不到笑容,那就是探戈舞与弗拉蒙戈舞——是否都因为这些舞太美,美到极致,就是眼泪的先兆?
   别林斯基说:“悲哀是我们的诗——无论民间的或艺术的诗——的普遍的主题。古代的俄国人不会愉快地诙谐:他们的揶揄或者很笨拙,或者就变为冷嘲;我们最优秀的民歌总是有着悲哀的内容和拖长的沉郁的调子。普希金在任何地方都不及当他的诗充满悲哀的时候那样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感动着俄国人的心灵,他在任何地方都不及像在他的诗的忧郁的曲调里那样是‘民族’的。”
   当“诗充满悲哀的时候”,感动着的岂止是“俄国人的心灵”?
   戴望舒的《雨巷》——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寞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为几代中国人所传诵。戴望舒为什么会“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呢?如果他写道:“我希望逢着一个玫瑰一样快乐的姑娘”,这首诗还能流传吗?
   “你好像一朵花/这样温情,纯洁,美丽/每当我凝视着你/心中就涌起一阵悲切……”自1825年以来,海涅的这首诗被谱成了两百五十多种乐曲。设想将“每当我凝视着你,心中就涌起一阵悲切”改为“每当我凝视着你,心中就涌起一阵狂喜”,它恐怕一次都没有人来谱曲。
   美到极致,派生了一定程度的伤害性。
   一位读者说,他从不贸然翻阅茨威格、海明威、川端康成的著作,多年来他将三大师的书锁在在书橱的最上端,而视自己为“守墓人”。由于“久久没有去翻阅这些书,以致书上积淀起薄薄的尘翳,轻轻的喘息就会吹起飘渺的灰雾”。阅读他们的著作需要有勇气。三位大师“没有坚持走完人生”,“他们的每一部作品只不过是走向幻灭的声声叹息。更令人心悸的是这种叹息在他们死后频频召唤着读者,谁与这种叹息共鸣并且不能自拔,谁就将失去愉悦的人生”〔2〕。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由华裔女青年林樱设计的越战纪念碑得了设计大奖。林樱的设计思路是不求美,只希望它“抚慰伤痛,进而使心灵平静”——一面长达四百英尺的墙,以V字形向两边伸展,除了刻有五万八千二百零九个死亡战士名单外,没有任何纪念文字或图案。但没有料到的是,自开放以来,每天都有一万多人涌来参观。人们长跪墙前祈祷,让眼泪洗涤心灵的伤痛。“这座墙似乎有神秘的力量,有人称墙上镶嵌的名字会说话。当大雨滑下壁面时,好像整面墙都在悲伤哭泣。”一些身心遭受重创的越战老兵第一次来到墙前时,竟激动得无法挪步走近墙边,第二次来时才敢抬头看看墙上伙伴的名字,然后抚墙尽情痛哭。“马里兰州的一位妇女曾数十次来墙前悼念她的儿子,每次都留下一封催人泪下的信。”〔3〕
   “不求美”的设计得了艺术大奖,因为哀思而提高了它的艺术价值!在现代,美就是使人掉泪,美的定义被改变,因为这是时代的特征!
  
  有情皆孽
  
   冯德英〔4〕年轻时与另一青年姚滨同时爱上了无线电话务员白慧,白慧对两人都没有明确允诺,只是与冯德英更接近些。白慧不相信冯德英真会成为作家,但出于鼓励,常常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为他誊写稿件。她与冯德英分别后的通信远多于与姚滨的通信,字里行间流露出关切之情。
   三年后,冯德英写出了《苦菜花》、《迎春花》,成了全国著名的作家。他向白慧正式求婚,却不料白慧答复说她已经选择了与姚滨结合。
   白慧的断然拒绝使冯德英“如堕十里云雾,百思不得其解”。从此冯德英一生难以有正常的感情生活,他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婚姻后,但很快就离婚。从此,冯德英的后半生几乎是在独身中度过的。
   多年后,白慧向挚友披露了自己这段情感孽缘。她承认更爱冯德英,当时她本来已经做出选择了,却不期然遇到冯德英成名。如果她仍做这样的选择,冯德英难保不会想:“我在为文学艰难跋涉时没有得到你的爱,我成为全国著名作家时却得到你的爱……”那样的话,她就失去了自己的人格,原先保存在冯德英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将荡然无存。为了保有自己人格、精神、品德的完整性,更为了在冯德英心中保持完好的形象,这位“心灵外貌都同样姣好美丽”的女性强忍痛苦与冯德英分手。她的精神达到了至臻至善,却给冯德英和她自己带来一生的痛苦,她的选择,错耶对耶,谁能说清?〔5〕
   三角恋历来伤人。在莫小米写的《墓地的爱情》中,我们看到三角恋还有一种碎心断肠的结局。
   莫小米到过许多墓园(为父母选择灵魂栖息地),她发现天下墓园最多的故事,“除了死亡,就是爱情”。墓园中有许多葬了一半的合葬墓,那是“被爱的一方等待着另一方”。有妻子等待丈夫的,丈夫等待妻子的,还有小姑娘、小男孩等待亲爱的父母的。一块姑娘的墓碑上刻着:未婚夫某某立。还有一块这样的墓碑,它诉说着爱的困惑:
   一块红色墓碑上刻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名字。她死时才三十岁,是自己结束生命的,没有照片。为什么我想象中的她总是很美?也许是因为名字美,也许是因为墓碑后面带省略号的诗句,以及墓前长年不断的鲜花。陵园的工作人员知道每一个墓的故事,告诉我这女子生前得到了两个男人的爱,要命的是两个男人都非常好,她实在不愿意愧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便选择了死亡。这对两个男人是公平了,对自己却不公平。两个男人都常来祭奠爱情,很默契地,从来也不会照面。〔6〕
   爱伦堡曾经说:“惟有在一个领域内作家比政治家、工程师、物理学家、天文学家或者农学家更精通,这就是人的心灵的秘密:感情的领域。”〔7〕
   不过事情也可能是:在感情的领域,作家比其他人更迷糊。
   川端康成自小孤苦伶仃,成年后,先后遇见过四个名叫“千代”的少女,他对“千代”们产生了感情,也以为千代对自己有感情。但这些千代除了第二个(即“伊豆的舞女”)对他有隐隐约约的爱情外,其余不是对他仅有同情之心,就是对他毫无所感,还有的对他始恋终弃,而他自己却一往情深。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个个“千代”最后都会离自己而去?他怪自己的命中有“千代作祟”?还怀疑千代其实都是家人亡灵引来的“幻影”,是为了消除他的孤单——“几个千代当然都是幽灵,至少是靠亡灵的力量驱动的幻影”〔8〕。——否则就难以解释一连串的巧合。与千代们爱情的一次次失败,使川端康成从此“再也不敢向女性坦然倾吐自己的爱情……变得更加孤僻,更加相信天命了”〔9〕。阎连科说:“先生(指川端)终生孤寂,但他缺少的不是热闹,不是崇高,而是一个凡人应该有的温馨。先生是为他的缺少而死的。”我们不妨在这里妄加推测,如果当初四个千代随便有一个与川端结合,“生的拔河”就增加了一股强大的力量。
   日本电影《华之乱》叙述了日本著名作家有岛武郎与两个女子情感纠葛的过程。有岛武郎中年丧妻后与女记者波多野秋子保持不离不即的情人关系。秋子深爱有岛,时被称作“比电影明星更漂亮的美女”,然而有岛并不爱她。秋子觉得这种生活生不如死,再加上受到丈夫虐待,遂向有岛提议“情死”,但每次却都遭到有岛斥责。1922年,有岛认识了与谢野晶子,晶子酷似有岛死去的妻子,两人的感情一天深似一天,甚至已经达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秋子绝望之余,再提情死的事,想不到有岛武郎竟很简单地应允了她。1923年,有岛武郎与波多野秋子在轻井泽自杀,留下悲痛欲绝的晶子。时年有岛四十五岁,秋子三十岁。
   《华之乱》中有岛武郎出场时像个“花花公子”,其实这是假相。有岛当时是日本社会少有的道德高尚的人,他出身贵族家庭,年轻时因为同情贫苦农民而接受了社会主义思想。有岛家中拥有大片田产,他继承家产后,将自己的土地全部分给了佃农。这在当时几乎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事。有岛的作品强烈关怀社会,寄托着对贫苦阶层、苦难妇女的深切同情,倾注着对下一代的关爱。曾有评论说,有岛武郎的作品“字里行间流露出爱语关怀,让这个无情世界重现一丝曙光”。鲁迅曾经在《随感录六十三》一文写道:“……在有岛武郎《著作集》中看到《与幼者》这一篇小说,觉得很有许多好的话。‘……幼者呵!将不幸而又幸福的你们的父母的祝福,浸在胸中,上人生的旅路罢。前途很远,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有岛氏是白桦派,是一个觉醒的,所以有这等话;但里面也免不了带些眷恋凄怆的气息。”鲁迅、巴金当年都曾经对有岛武郎的死表达了深切的哀悼之情。巴金在1980年曾说自己有许多日本老师,其中“特别是有岛武郎”〔10〕。日本评论家伊藤虎丸曾说,鲁迅“撑起‘黑暗的闸门’,为青年的未来开道”的思想,是“对有岛武郎所提到的‘爱’所表达的同感”。“鲁迅对有岛所表达的同感,至今还在打动我们的心。”〔11〕“……时至今日,仍有公众评论有岛1923年的死是“好人无好报!”
   可是为什么有岛武郎一定要去死?为什么他无爱时不选择死,找到了真爱却去死?难道他真的认为“有情皆孽”?他的遗书说:“不管我怎样抗争,我还是朝向这个命运走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岛本人是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了。不过有岛生前拍的最后一张照片也许能解答疑问。照片上的有岛带着幸福的神情,只是眼睛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疑惧,似乎说:“我知道幸福的背后是打击,我早准备好了。”奇怪的是我们在川端康成和伊藤千代(最后一个千代)的订婚照上也看到了这种神情。那时他们准备订婚,朋友们跑来祝贺他们,于是在一起合了影。在这张订婚照上,川端康成和朋友们的神情都是欢乐的,只有伊藤千代的神情带有一点疑惧,甚至带着一丝痛苦,她也在说:“我知道幸福的背后是打击,我早准备好了。”
   爱带上困惑,那是叫物哀。
  物哀论
   日本的诗歌多是短歌,日本的音乐旋律单调,日本的舞蹈动作缓慢,日本的绘画很少追求浓艳的色彩〔12〕……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日本人的“物哀”情结造成的,你相信吗?
   什么是物哀?“物”指自然万物,“哀”即悲哀,睹物伤情、物我同悲是物哀的最直观的理解。中国古诗词中有一些诗句,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无边落木萧萧下”、“昨夜星辰昨夜风”、“平林漠漠烟如织”……都表达了因自然景物而诱发的一种哀伤情绪,与日本的“物哀”十分类似。然而这样理解并不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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