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罗马公元前43年纪事

作者:曹瑞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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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公元前43年的秋风里,拉文尼阿斯河中的一个荒凉的小岛上突然迎来了三位特殊的客人。第三天早上,三个黑影来到岸上,其中一个身材魁伟、面色阴柔的人站在一群士兵面前高声宣布:他们三人之间已经达成谅解,内战结束了!而此时罗马城内却是凶兆不断:豺狼飞走穿过广场,初生的婴儿开口说话,雕像流汗,凶险的声响不绝于耳……〔1〕
  这就是史学家阿庇安记录下的关于罗马历史上形成“后三头同盟”时的场景,那个说话的人就是屋大维,另外两个人是安东尼和雷必达。不过在屋大维宣布和解时,他手上还捏有另一份协议,可是他当时并没有读。这是一份三人共同拟定的公敌名单,“他们把那些因为有势力而为他们所猜忌的人列在名单之内;把他们自己的私仇也列入其中”〔2〕。
  当时名单还未公布,三人就已急不迭地先派刽子手进入罗马,不经任何预告、不顾任何法律程序,先杀死了十二位国家重要人物,其中包括西塞罗〔3〕。第一个被杀死的是保民官萨尔维阿斯,按当时法律保民官之职神圣不可侵犯,被授予最大的权力,甚至可以将执政官下狱,但实际的情况却是:知道厄运将至的萨尔维阿斯正在宴请他的朋友以作诀别,百人队长就带兵闯了进来,命令其他人坐在位置上不要动,然后揪住保民官的头发当众割下他的头颅,然后拎着头扬长而去,留下一群吓得哑口无言的人们守着无头尸首,直到深夜也不敢移动半步〔4〕。紧接着遇害的是大法官安那利斯和前任大法官图连尼阿斯,他们都是被自己的儿子出卖才被军队捉住的;然后轮到了大名鼎鼎的西塞罗,杀他的那个百人队长利那曾经在一次受审中被西塞罗救过一命,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利那狠狠地砍了三下才把恩人的头砍下来西塞罗是屋大维恨之入骨的仇人,他的头被屋大维带在身边很长时间,连吃饭的时候都要放在桌前边看边乐〔5〕。自此杀戒大开,名单中开始只列了十七个“公敌”,然后又增加到一百三十人,以后又增加了一百五十人〔6〕,名单越开越长,最后被处死和没收财产的元老大概达到了三百余人,而被处死的骑士约有两千人。这些人中有几位是当年恺撒的敌人,大多数是“后三头”的政敌,到后来只要是和他们有意见的下属、同僚甚至是亲戚也被列入名单〔7〕。
  尽管实际里杀起人来不讲什么法律、程序,但杀人的理由却是冠冕堂皇的,在宣布“公敌”的文告中声称他们三个人是“受人民的推选以整顿共和国,……那些曾经危害恺撒的人的害人的恶念是不可能用仁慈平息的,因此我们宁愿先发制人,而不愿遭到他们的毒手”〔8〕。可是杀害恺撒的人差不多都被收拾干净了,罗马城里所谓“危害恺撒的恶人”就算有,也一定是寥寥无几,而庞培一党也早就亡命海外离罗马遥遥千里,说得那么危险的敌人到底在哪呢﹖于是文告里搪塞一句:因为“三个人的敌人必然会比一个人的敌人要多些的”,而且对于杀这么多人的目的,“三头”解释道:“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你们罗马的公民们的利益,正和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一样,因为我们继续冲突的时候,你们都必然会卷入很大的危险中,同时我们也必须做一些事情来安抚我们的军队,因为我们的军队已经受到侮辱,受到刺激,被我们的共同的敌人宣布为公敌了。”〔9〕杀人的目的成了为被杀的人好,随意杀人的士兵成为受委曲的受害者,全都倒了过来!
  比起士兵滥杀的恐怖更大的恐怖还在后面,现在不只是军队有权杀人,只要是上了黑名单的人,不论是谁都可以把他的头砍下来去领赏,告密的人也可以得到同样多的奖金,而且“后三头”还会为杀人和告密者保密〔10〕。当士兵杀人时,人们还只是惊慌,虽然个个像城市被敌人攻陷时一样哭泣着跑来跑去,但还知道只要躲开那些屠夫就是安全的,可现在人们“害怕家里人甚于害怕凶手们”〔11〕,以前的家园成了危险无处不在的地狱,而陷害自己的可能就是自己的亲人、朋友、仆从,继法律秩序之后道德秩序也开始崩溃,一些人成了人人打击的对象,另一些人则在变成凶手,杀人、卖友、彼此倾覆代替了亲情、同情和正义,人人自危的局面下只有向“后三头”表示忠诚才有活下来的可能,除此之外什么样的道德行为也不能挽救他们岌岌可危的生命。
  罗马在早期经历过一段王政时期,后来国王被驱逐,罗马又恢复了民主制,这一过程和希腊经历的僭主时期有相似之处。希腊城邦在其发展中也大都经历过僭主的统治,但是这些僭主们总是考虑他们自己的安全和他们自己家庭的荣耀,政府的主要政治原则就是安全,他们治下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成就;后来斯巴达发兵镇压了包括雅典在内的许多希腊城邦中的僭主,使城邦恢复了原始的民主制〔12〕,从此希腊的气氛才为之一振,开始处于上升状态中。那个时代意大利和希腊的情况差不多,尽管罗马以后成了世界帝国,但当时还只是个城邦式的国家,相邻的城邦都很近而且各自的农地都不大,加之生产水平低下,所以都面临着生活基本品短缺的问题,罗马人尤其受其侵扰,因为“罗马这个城市没有商业,又几乎没有工业。每个人要是想发财致富,除了打劫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13〕。所以打仗成了罗马的家常便饭,而一个靠战争才能生存的民族如果依赖光为自己着想的僭主一个人,那在战场上自然是败多胜少。因此,这样的城邦需要两件精神盔甲才能使她活下来,一件是城邦民主制,只有这样才能集思广益,用一群脑袋而不是一个人的脑袋来打仗;另一件是这种民主制中所生发出来的城邦爱国主义,只有出现了这种精神,每个人才能以城邦为重,不依附于任何人的意志,才能同仇敌忾,在城邦的安全和繁荣中实现自己的梦想。
  因为有了这些精神罗马变得坚强勇猛,当年她在赫拉克里亚战役中被伊壁鲁斯国打得一败涂地后,伊壁鲁斯国王曾派使臣去罗马劝降,罗马人的回答是:他们永远不会在自己的土地上与敌人签订和约。当使臣无果而返时看到在罗马元老院发出征兵招示的门前,群众彼此争先恐后地参军,他回来后在国王面前感叹:“我们是在跟一条九头蛇作战。”〔14〕使罗马人成为打不死的“九头蛇”的就是这城邦民主精神与城邦爱国主义,从此他们开始了不断军事冒险和征服的事业,但是随着疆界的扩大,罗马的城邦精神却走到了尽头!
  首先是马略在对付阿尔卑斯山外的日耳曼人的威胁时找到了办法,他从地中海地区招来更多的士兵,创建起一支以新的方式装备和训练的长期服役的职业军,由大多数外籍士兵组成的职业军效忠于他们的将军,然后再由将军效忠于城邦。苏拉接着就发现了这种新型军队的双重作用,他不但用它来对付外敌,而且还可以用它来对付罗马城中的政敌。当苏拉在罗马获得独裁权时,他是少数,可是他却赢得了胜利,因为他手头有军队;相反在罗马城中反对他的人是大多数,可他们却输了,因为他们手头没有军队,他们只会在元老院里辩论〔15〕。同时,被罗马征服的地区得有人去统治,最好的人选就是那些打下它们的将军,于是将军变成了总督,在统治原先独裁者统治的奴隶时,他们不但没有把罗马的民主精神播散到他们之中,反而认识到对这些人最好的统治方法就是沿用以前主子的办法,这些将军不知不觉地失去了罗马公民的品性,越来越像专制国王,变得不再能忍受罗马民主制度的制约。最后,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个真理:如果罗马要统治一个大的帝国,那么就必须结束城邦民主和城邦爱国主义,代之以效忠于今人的军队和唯唯诺诺的臣民,而做到这一切,前者需要恩惠,后者则须对内实行暴力和恐怖政策。
  孟德斯鸠谈起专制政体时认为:专制政体需要恐怖,那里绝不需要品德,荣誉是危险的东西,只有通过恐怖去压制人们的一切勇气,窒息一切野心,才会有安定;在这样的国家里,“老百姓应受法律的裁判,而权贵则受君主一时的意欲裁判;最卑微的国民的头颅得以保全,而总督们的头颅则有随时被砍掉的危险”〔16〕。不过孟德斯鸠是个欧洲中心主义者,需要举例子时他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土耳其,似乎忘了还有罗马帝国,也好像根本不知道公元前43年的那场大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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