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只眼看虚妄

作者:莫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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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宝玉的女性立场,在我国古典小说人物形象中可谓标新立异,不同凡响。贾宝玉从小生活在女儿们中间,终日与姐妹丫环厮混戏闹,可谓万红丛中一点绿。他的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边觉浊臭逼人”。赢得多少女人的赞许与喝彩实属正常。
  《三国演义》中的“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裳”论,是典型的男权社会的经典话语。貂婵作为杀董卓的一件器物,在男人中间送来送去;刘安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老婆给刘皇叔吃,这些都令人不寒而栗。《水浒传》中的江湖好汉们,除了视贪官污吏欺压良善为敌,还视天下美女为敌。将美女与贪官污吏并列,实在有点莫名其妙。《水浒传》中的美女几乎都该杀,而且也确实被杀了。在我们的历史叙述中根本就没有女性的地位。所以在这种将女性挤压得无立足之地惨不忍睹的文化传统中,突然冒出一个公子哥儿贾宝玉,怜香惜玉,多情体贴,并说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清爽,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浑浊”,确实有点惊天动地的感觉。
  在大观园中,贾宝玉一而再、再而三赞美的是女儿,而不是女人。在贾宝玉的意识中这两者有本质的区别,这一点十分重要。
  贾宝玉是滥情主义者,他对待所有的女儿们都温柔体贴,屈身俯就,极尽迎奉之能事。但他从骨子里根本就瞧不起女人,他对女人深恶痛绝,连做他的一件衣服都不配,而且女人都面目可憎,该杀。在这一点上他与《三国演义》、《水浒传》一脉相承,没什么两样,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曾经对女儿们的妩媚动人、姹紫嫣红感慨道:“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后来他又愤愤然道:“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生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当司棋被赶出大观园时,宝玉看着周瑞家的等人“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宝玉看走远了,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发恨道:“不错,不错。”
  在贾宝玉的意识里,女儿与女人是人生的两个境界,她们带给男人的,一个是赏心悦目,一个是污浊逼人。女儿千般好,女人万般坏。水做的女儿,一经嫁了泥做的汉子,就被污染了,就不纯洁了,就“比男人更可杀”了。
  因此,贾宝玉是婚姻的坚决反对者,只要听到女儿出嫁,贾宝玉就老大的不痛快。他反对女儿出嫁,反对女儿染了男人的气味,不能接受女儿变为女人的现实。但是,他不反对女儿与他在一起厮混,也不反对女儿与他有苟且之事。警幻仙姑说宝玉:“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并进一步解释宝玉的淫是“意淫”,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这是所有男人的潜意识。总之宝玉可以与所有的女人意淫,他反对女儿爱的男人中他可以除外,他反对的是女儿嫁给别的男人。
  因此,贾宝玉的女性立场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贾宝玉的女儿论,表示对女儿的赞美,应该说这是男人的处女情结,狠不能女儿都为他保持处女之身,永不嫁人,都陪他在大观园里,供他欣赏与赞叹,与他玩乐与嬉闹。总之,与他意淫,偶尔的还可以破例,像对待袭人那样“初试云雨情”。另一层意思,贾宝玉的大观园,是皇宫的另一种符号形式,是中国所有男人的理想。贾宝玉无疑是大观园里的“朕”,所有的女儿都是“朕”的嫔妃。女孩儿家在大观园里,就像在皇宫里,还出什么嫁?他偶尔到袭人家看到袭人的几个姐妹,也要把她们要到大观园来时,就遭到袭人的数落:“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们家来?”这是他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对此他怅然若失。所以,贾宝玉只能用不高兴来对待女儿的出嫁。“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咳’了两声”。虽然软弱无力,但也不失态度鲜明。
  正因为如此,大观园就是曹雪芹为男人描绘的理想国。贾宝玉厮混于众多的姐姐妹妹们中间,还有一大群丫环为他服务,与他相伴,与他嬉笑玩乐。贾宝玉无疑以“朕”的身份随心所欲,众丫环们无不巴结他、奉承他、俯就他,他可以说女儿们千般好,万般妙,但她们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与归属,那就是归“朕”所有。因此,大观园是男人理想国的同时却是女人的地狱。在这一点上,贾宝玉与视女人为衣服的三国英雄和视女人为仇敌的水浒好汉是相同的。有区别的话,就是贾宝玉表现得更婉转更暧昧,更能迷惑人。
  金钏被辱跳井死了,是因为贾宝玉与她调笑,要讨她来两个人在一处,这样的话贾宝玉也有不是,而且主要的不是都在他身上。王夫人绕开贾宝玉的不是,骂金钏是“下作小娼妇儿!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男人取乐,女人受过,与时下当官的有病,百姓吃药差不多。金钏死后,虽然宝玉挨了一顿痛打,但是却赚来了更多姐妹的眼泪和丫环的同情,谁都想趁机表现一下,以至于宝玉的贴身大丫环袭人反而插不进手,被挤在一边。
  晴雯被撵出大观园,羞病而死,就是因为她长得“略比别人好点”,而且用男人的标准衡量,晴雯不够“温柔和顺”。她爱憎太分明,个性太强,做人作文都不够狡猾。王夫人气的就是她的妖媚相和她的“张狂”,“难道我统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王夫人的审美观与《水浒传》里的江湖好汉相同,凡美女,就不是好东西,都是狐狸媚子,专门迷惑男人,实在是该杀。这是男人取乐女人受过的另一个版本,谁让你那么漂亮来着?谁让你爱憎那么分明、个性那么强来着?王夫人认为“粗粗笨笨的倒好”,比如袭人,关键是袭人不但尽职尽责,“温柔和顺”,而且通风报信有功。袭人就是做人作文都狡猾的那种,她才是文如其人,所以,王夫人给袭人涨了工资,将自己的月例银子拿出一两给了袭人,袭人就成功地进入“白领丽人”的行列。
  大观园里的丫头们为了争宠,为了争做一个有脸的奴才,甚至就为了争“端茶倒水的巧宗儿”,而互相之间尔虞我诈,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失败者,如金钏、晴雯、司棋被撵出去,这对大观园和贾宝玉并没什么损失。男人的理想国大观园是不愁没有女儿们来的,她们趋之若鹜,削尖了脑袋往大观园里钻。薛宝钗对香菱说:“我知道,你羡慕这园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们明知道大观园里的险恶,却赶都赶不走她们。不但袭人、晴雯、金钏、司棋等人不愿离去,那帮解散了的小戏子们,也有一多半是要留下的。袭人晴雯与宝玉赌气不理睬他,马上就有四儿趁机干上了端茶倒水的巧宗儿。对于女儿们,贾宝玉可以做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林黛玉的《葬花吟》是进入大观园后不久就写下的。从全书来看,《葬花吟》并不仅仅是她自己的哀歌,而是唱给大观园里众女儿的哀歌。她虽然没有对宝玉絮叨刻苦读书、求取功名、经事济世一类的混账话,但她像巫婆一样一再提醒宝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姐姐妹妹们难道一辈子都不出嫁?都陪他在大观园里?这些丫环奴婢难道一辈子都不撵出去配小子?退一万步说,即便有“白头宫女话玄宗”的一天,她们年老色衰,不是照样让男人厌恶嫌弃吗?袭人借家里要赎她出去的机会,规劝宝玉说:“就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可是贾宝玉始终没有明白林妹妹的禅机。黛玉只好自己唱出了她们的结局,“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是大观院里的女儿们的生活。她手把花锄,提前埋葬了她们的冰肌玉骨,像晴雯和金钏,“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林黛玉为他们唱出了一首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