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蓦然回首:废除科举百年祭

作者:周 宁

字体: 【


  一
  
  1905年9月2日,清廷奉上谕:“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1〕中国历史上延续了一千三百年的科举制度,就这样突然结束了。
  诏令既出,举国上下,有喜有忧。五天以后,上海维新派《时报》发文,盛赞“革千年沉痼之积弊,新四海臣民之视听,驱天下人士使各奋其精神才力,咸出于有用之途,所以作人才而兴中国者,其在斯乎”〔2〕
  一个月后,晋中太原县举人刘大鹏在日记中写到:“甫晓起来心若死灰,看见眼前一切,均属空虚……日来凡出门,见人皆言科考停止,大不便于天下,而学堂成效未有验,则世道人心不知迁流何所,再阅数年又将变得如何,有可忧可惧之端。”〔3〕
  可喜可贺还是可忧可惧?一朝一夕,恐怕还难以确定。1905年废除科举,不论在中华帝国历史还是中国现代化历史上,都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或断裂点。而这次转折或断裂所影响到的历史时段,不是以十年甚至百年计的。
  从隋炀帝大业元年(605年)设进士科,到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下谕废止科考,在国朝历史上,科举可谓源远流长;在制度伦理与人文心理上,科举可谓根深蒂固。问题是,废止科举仅仅是废止一种考试制度或选举制度,还是由此废止了一种文明类型?而一纸诏令可以废除一种千年政教制度,是否也可以废除该政教制度塑造的人文心理?
  中国古代选举制度,经历了世卿世禄制、察举制、九品中正制。到隋文帝废除九品中正制,隋炀帝创置进士科,科举制度出现了〔4〕。隋朝“二科举人”、“十科举人”、“四科举人”,尚未形成制度。而唐代承隋制,开科取士,考试科目分常科、制科,还有武举:常科考试的科目有秀才、明经、俊士、进士等十余门,制科名目则有八十多种,武举项目分马射、步射、马枪、负重等。考生有来自国子监、弘文馆、崇文馆或州学、县学的生徒,也有自学成才“投牒自举”的乡贡。选举不仅看考试成绩,而且也看名门显贵推荐,并兼采时望。它上承两汉魏晋重名重行的察举荐选古意,下启两宋明清纯粹以文取士、一考定终身的科举制。
  “科举之制始于隋,盛于唐,经宋、元、明、清,至清末方废除。”〔5〕隋唐是肇始期,两宋臻于完善,科举制度的黄金时代到来了。取士不问家世,一切以程文为去留,三岁为一贡,发解、省、殿三级考试,通过锁院、糊名、誊录,分科取士以进士科为主,制度齐备,这都充分体现了科举的公平合理精神。此后辽、金、元三朝,科举一度陷入低谷。明洪武三年诏告天下,特设科举,称“非科举者,毋得与官”。明清两代科举承宋元定制,且逐渐僵化腐化。例如,八股文定于明初,备于成化,如果说最初它还仍有积极意义,日久则禁锢人心、窒息社会、愚民误国了。清末内忧外患,朝野有志者,改革图强,大多发现了科举之弊。甲午战争、戊戌变法、新政立宪,科举制似乎已经到了不得不废的地步。
  千年古制,十年改废。1895年甲午战争失败,割地赔款,应考十九年、刚被赐进士出身的康有为,痛斥科举使国人闭塞愚盲。过去闭关自守,愚弄国之百姓,尚可天下太平;如今海道大开,万国交通,竞逐富强,生死存亡之时,再以科举闭塞民智、窒息人才,亡国灭种,则指日可待。“……中国之割地败兵也,非他为之,而八股致之也。”国事危急,“立国育才,所关至大”,康有为提出了变通科举、兴办新学、徐废科举的主张〔6〕。此时西学出身的严复,也认识到中国不变法则亡国,而不废八股又不能变法。梁启超说得更明确:“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而一切要其大成,在变官制。”〔7〕
  科举积陋已久,变科举、倡新学、开民智、求人才,在当时已有共识。庚子之乱后,清廷变法新政,封疆大吏张之洞(湖广总督)、刘坤一(两江总督)、袁世凯(山东巡抚)上奏,要求变通科举,其中张、刘会奏主张“设文武学堂”、“酌改文科”、“停罢武科”、“奖励游学”,袁世凯则疏列十条,建议增实学科并逐年递减旧科中的岁、科、乡试名额。废八股、设特科、建立新式学堂,从变通科举到废除科举,从渐废科举到骤废科举,终于到光绪三十一年,直隶总督袁世凯主稿,会同盛京将军赵尔巽、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周馥、两广总督岑春煊、湖南巡抚端方同奏,请立废科举。待最后一根稻草压断了骆驼的脊背后,皇上只得诏谕:“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
  
  二
  
  科举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它塑造了中国文明的一个重要特征——政教一体化,其中文化与政治相互依存、不可分割,而政治,最终也是一种文化秩序。万历年间,利玛窦到中国,一个意外的发现是,中国的科举制度实现了柏拉图的“理想国”。中国的“知识阶级即‘哲人’对帝国的统治者有着广泛的影响”,“标志着与西方一大差别而值得注意的另一重大事实是,他们全国都是由知识阶层,即一般叫做哲学家的人来治理的”〔8〕。当年柏拉图说过,他的理想国是哲人统治的国家,只有哲学家变成国王或国王变成哲学家时,人类才有太平盛世〔9〕
  利玛窦作为洋教士,虽然不能全面准确地了解科举制度,却也的确看出了中国政治制度的特色与科举制度的优越性,比如说,知识政治、道德社会、公平竞争、阶层流动等。利玛窦详细介绍了中国的科举与文官制度,称中国人崇尚道德哲学,国家主持的考试将给每一位有知识的人提供参政的机会。这是一种公平的竞争。中国的哲学学位有三级,秀才相当于学士,举人相当于硕士,而进士相当于博士。与西方不同的是,在中国,你一旦在考试中获得高级学位,就有资格出任政府官员:“一生都可确保高级公职。他们享有的地位相当于我们国家的公爵或侯爵的地位,但其头衔并不世袭传授。”一个靠公平竞争的哲学家治理的国家,要比那些靠骄奢淫逸的世袭贵族治理的国家优越得多。在西方只有柏拉图式理想的制度,在中国则成为制度化现实,皇帝身边的内阁成员都是饱读诗书的“大学士”,六部的官员都拥有“品行与学术的荣誉”,翰林院“由经过考试选拔的哲学博士组成。这个部门的成员并不参预朝政,但职位比别的官员更为尊严”〔10〕
  科举制度并没有实现“理想国”,但却实践了前现代世界最合理的政教制度。科举千年,以人文化天下,朝廷立国,文人立命,社会长治久安,个人功名利禄,尽系于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科举是帝制中国社会结构的中枢。就社会政治而言,自上而下,面向整个社会的科举,为皇权统治下的官僚体系提供人才,保证了官僚体系的正常运转,巩固了封建皇权;自下而上,科举又是一个制度化的流动晋升的渠道,社会基层的优秀分子,由此可以进入社会精英统治阶层,参与管理国家的政治活动。社会晋升机制,是社会结构的核心。科举构成帝制中国的内在结构性动力,它沟通了官民阶层,数世白身者,一登龙虎榜,就可能出将入相,而官宦子弟,不解经书,无缘科场,则可能沦为平民。所谓“好学者则庶民之子为公卿,不好学者则公卿之子为庶民”。一方面青云有路,一方面富贵无常,这最大限度地实现了古代社会内部的人才流动,也尽可能地在制度上实现了人人机会的平等。
  科举不仅是中国社会政治的核心,也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儒家思想是中国传统社会文化的主体,它包含着思想与制度两个层面的意义:思想层面上的儒家经学化,使得它从一种普通的学说变成了圣典;制度层面上,儒家知识作为科举考试内容,最直接有力地保证了儒家意识形态的霸权地位。科举使儒家彻底制度化、制度保证真理的权力化、思想保证制度的真理化。“科举……岂徒篆刻雕虫而已哉,固将率性修道,以人文化成天下,上则安富尊荣,下则孝悌忠信,而建万世之长策。……国家所以藉重古道者,以六经载道,所以重科举也。后世所以重科举,以维持六经,能传帝王之道也。”〔11〕科举不仅是中国社会政治制度的核心,甚至也是传统中国文明的核心。它将政治与文化、社会结构与儒家意识形态统一协调起来,使帝制国家、士绅社会与儒家文化,围绕科场中心流动,创造了一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科举文明。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