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苏雪林的两种姿态

作者:厉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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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初的中国现代时期出现了很多各具性情、颇有性格的才人异士,苏雪林即是其中之一。著名的传记作家石楠称苏为“另类才女”,苏雪林在一百零三年的岁月中留下了方方面面的印迹,生活中有传奇,创作和学术研究方面有建树。围绕着她既有辉煌的光圈,也有对她的强烈批评、反击甚至谩骂,在一个人身上,集合着如此多的赞誉与批评,令人瞩目,又矛盾重重。
  苏雪林的创作非常丰富,广泛涉及小说、散文、戏剧、古典诗词和绘画领域,自传体小说《棘心》和散文集《绿天》使她一举成名,此后她一直笔耕不辍。她的文字恰似湖水澄澈、明朗又兼及柔媚,她的文本充满童心和对大自然的热爱以及对母亲形象的讴歌。但实际上,这表面上的阳光灿烂是她希望和幻想的织物。正如她在自传中所说的那样,虽然她在和夫君张宝龄新婚燕尔之际写出了美文《绿天》,但他们的真实情况并非如此,她承认自己加入了一些现实中缺乏的东西,半真半假,是“美丽的谎言”。这种情不自禁的美化是否暗示了一种自欺欺人的自尊、自怜呢?这是她为人和为文的差别。
  再者,她的花样时节正值五四新文化运动,她从中深受震动和熏陶,成长为一个新女性,积极参入社会问题论争,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的尝试。例如由于感到和未婚夫张宝龄性情不合而要求解除婚约,她最终没有摆脱家庭压力,而是把自己的爱情尘封,投入了一份无爱婚姻的羁网中。她的婚姻状况非常糟糕,但她却执拗地不离婚,因为她有观念上的洁癖,担心那会影响自己的形象,这是她所想和所做的差别。
  在文艺批评方面,她目光敏锐,能看出许多同时代作家、作品在文学史上的价值,给予中肯的评价,例如鲁迅、周作人、戴望舒、李金发、徐志摩、冰心、沈从文等,但是同时,她的笔调又剑拔弩张,偏执苛求。她执著地反对鲁迅,但这一事件却发生在鲁迅逝世之后;她对胡适保留一份高山仰止的心绪,却又在不同场合抱怨自己的委屈或对之过分鼓吹,这体现了她评价尺度的差别。
  苏雪林的多重差别,或隐或现,往往以悖于常理的方式演绎,过激且自负,可以说苏雪林童年时代的经历对她的性格形成影响很深。“陈玉玲认为童年是女性心中永远的乡愁,追忆童年,成为女性自传中重要的纪念仪式。因为女性对童年的怀念,源自于‘过去的自我’已与‘现代的自我’分离,而童年被想象为真正拥有自我的一段黄金时光。因此,不论女性是否曾经真正地拥有快乐的童年,童年总是被建构成远离成人社会的‘乌托邦’,属于‘过去自我’的天堂。童年的失落和匮乏,成为女性自传中的‘恋物癖’,惟有不断地以文字和意象去捕捉童年自我的影像,才可以抚平对童年的依恋”〔1〕。苏雪林的童年是一很好的体现,她像男孩子一样淘气好动,讨厌憎恨祖母,和父亲关系淡漠,惟一的温暖来自任劳任怨、和顺持家的母亲。此种关系形成了她一种特殊的情结,成为她以后行事的一种无意识的根由。如她在自传中所言,她在读北京女子高等师范的时候,很羡慕班中同学庐隐的大胆热烈、潇洒,她则看起来涩讷、羞怯,实际上,她已将自己骨子里的野性转换成其乐融融、其趣无穷的童年记忆寄放在内心,因为她的野性的任意行为会带给亲人以伤害,所以她必须压抑,或者转向其他方面使之可以舒展,同时,她所圈起的那块不被侵扰的角落成为她的慰藉。如她所说,“……我便陶醉于如诗如梦的桃色云雾里,觉得很可满足,即不愉快的婚姻对我也就没甚痛苦”〔2〕。这静态的图像于她心目可见,但在人生的更多事件和选择面前,她压抑的野性会迸发出来,以一种挑剔、不满和攻击性施于旁人。
  苏雪林在鲁迅死后就开始了骂鲁,很少学理上的分析,而完全秉持一种修辞上的暴力和意气的讨伐,将骂人的艺术发挥到极致。与此同时,她极为依仗胡适,在一些文章中将其树为楷模,并在自传中表露出一丝脉脉情愫。这其间的差别,撇开因人而异,更大程度上与她背向前者,仰望后者,故作惊人语、思维好走极端有关。苏雪林在鲁、胡之两端,极尽其情绪化的表演,失却了学人的公正。
  苏雪林和鲁迅的第一次见面是1928年在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举办的宴会上。本来苏雪林是带着热情和崇拜而来的,但是却受到了鲁迅的冷遇,据她的自传回忆说,鲁迅的态度非常冷淡,甚至是傲慢。在这种受挫心理的支配下,人之常情是给自己寻找一个原因,并且大多数情况是错不在我,而是在于对方吹毛求疵。在石楠的传记中,苏雪林找到了这样的理由:可能是由于她在陈西滢主编的《现代评论》上发表过文章,而鲁迅有点恨屋及乌,所以,就连带对她一起讨厌起来了。此语对苏雪林来说也是猜测,我们更不能多言。苏雪林和鲁迅的一次很鲜明的冲突还发生在女师大杨荫榆的事件上。鲁迅支持学生运动,对他的学生刘和珍等人在此风波中的牺牲极为悲痛;而从苏雪林的自传中,可以看出她对杨荫榆是非常尊敬的。他们各有立场,但在苏雪林看来,鲁迅如此反应在于他因这事丢官去职而心存不满。
  是非不能臆度,但另有一事可以对苏之性格做一参考。在苏雪林的自传中,她写下了对留法期间发生的一件事情的忏悔。那是留学法国里昂中法大学的时候,他们以吴稚晖在经济上实行不平等待遇而对其进行责难、捉弄和攻击,实际上,这并不是他们的误会,而是他们自己背信弃义,违反了最初的协议。尽管吴稚晖一直为他们操心费力,但还是被驱离了学校。在这一事件中,苏雪林也加入其中,展现了一次可畏的青年暴力。苏雪林在自传中进行了反思:“我们竟以自己一念之私当作热烈悲壮争公理的举动自鸣得意。我那时只觉得我们是百分之百的有理,并不以自己食言背信为耻。当时不肯签名闹事者,则视之异类,为寇仇,不以人齿。这才知青年的正义感和奋斗的热忱是可以误用的,自由权利滥用,也是非常危险的。”〔3〕可见,当局者迷,误会或错误的知晓大多存身于对事件的回溯中。那么,这两件事能否作为苏雪林骂鲁的铺垫呢?
  “但胡先生之逝,举国同声悲悼,无论识与不识,莫不伤痛,这种情感,出于自然,谁也没有勉强他们,我以为这便可以证明胡先生的伟大。”〔4〕苏雪林在她的自传里如是说。但是鲁迅逝世后,苏雪林对广大文艺界和知识界对鲁迅的热爱和悲痛却感到愤怒,她在朋友面前说:“这悲声,这震撼,就像天外忽然飞来一颗行星,撞碎了我们的月亮,又好像太平洋一夜间突然干涸见了底那样惊慌不已了吆。”〔5〕为什么如此类似的情形就不能证明鲁迅的伟大了呢?苏雪林对这两者不同的态度是否反应了某种无意识的东西?
  按照由弗洛伊德开创的精神分析理论来看,男孩和女孩在俄狄浦斯阶段前期对母亲都有一种眷恋和占为己有的欲望。但随着父亲角色的介入,男孩会压抑下自己的欲望,认同父亲所代表的符号秩序,女孩一般也会倾向于父亲一边,或者把兴趣投向与父亲一样的男子,也就是形成她们对异性的爱恋。对苏雪林来说,在父亲膝下承欢的记忆几乎没有,如她所说,甚至一听到父亲的声音,就会躲藏起来。她父亲不近人情的形象,首先割断了她向这个父亲秩序的靠拢,其次使她对这个秩序的冷漠、灰暗、堕落、萎靡产生畏惧和反感。
  而鲁迅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父亲,他在文学界和青年群体之间具有巨大的号召力。在此前,苏雪林是想把鲁迅当作一位父亲来尊重的,但没有想到受到了后者的冷遇,只好将此事压抑下来,但不平之心总是潜伏的。尽管她在1934年写的《〈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一文中对鲁迅的作品作出了很高的评价,认为鲁迅凭借《呐喊》和《彷徨》就可以在中国文学史上占到永久性的地位,他的《阿Q正传》写出了中国人的劣根性,苏雪林并对其进行了引申性的阐发。但她后来也说,当她年纪更大一些的时候,对阿Q的认识却“甚以为悔”,认为鲁迅眼中只有猥琐的人格,而没有注意到历史中不乏气质昂藏者。苏雪林本来已经将骨子里的野性贯注到创作和学术研究中,也就是她高要求的在别处的生活,但是却没有得到鲁迅这位文坛泰斗的认可,向父亲秩序的靠拢再次遭受挫折。所以,在苏雪林致蔡元培不要参加鲁迅治丧委员会的信中,她主要攻击鲁迅蛊惑青年、拉帮结网就不是偶然的了,因为她就是作为一个青年而隔离于其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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