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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白水文章

作者:王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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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问民国时期究竟谁是最具胆魄和血性的报人,盖棺论定,以下三位确实难分伯仲:一位是《京报》总编邵飘萍,一位是《社会日报》社长林白水,还有一位是《申报》总经理史量才。在黑枪如林、险象环生的乱世,他们无一例外,个个挺身而出,迎刃而上,捍卫民国法律所赋予的言论自由,坚守独立不羁的新闻立场,决不攀附任何势力集团,也决不顺从某个铁腕人物的意志。他们置生死于度外,以笔为旗,以报纸为阵地,毫不留情地批判反动军阀的倒行逆施和丑恶政客的胡作非为,将各路强梁试图极力捂盖的事实真相一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铁骨逢钢锯,秀才遇大兵,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他们三人皆因文字贾祸,因言论获罪,或被反动军阀公然戕害,或被凶残特务暗中刺杀,均为不屈不挠的良知和义勇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林白水(1873~1926),原名獬,又名万里,字少泉,号宣樊,使用过笔名“白话道人”、“退室学者”等。他短暂的一生角色多变,年轻时是黄兴的同袍战友,是蔡元培的莫逆之交,为民族革命奔走呼号,虽千万人吾往矣,有过鸣镝四海、仗剑五湖的侠士经历,也曾有过短期的精神恍惚,出任总统府秘书,鼓吹帝制,拥护袁世凯称帝。世事沧桑,宦海浮沉,毋庸讳言,他确实走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弯路。文人学士由于一念之差,跟错领袖,入错阵营,踩错步点,念错台词,这在戏味十足(各路强梁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民国时期倒是算不上什么大节有亏。
  1873年,林白水出生于福建闽县一个读书人家。十九岁时,林白水在福州书院就读,即以文才出众名闻乡里,深受老师高凤岐的赏识。晚清头号爱国者林则徐是福建侯官县人,闽县与侯官相邻(1913年两县合并为闽侯县),受这位大乡贤的强烈影响,闽地士气为之锐变,涌现出许多以天下为怀、为生民请命的勇烈之士。林白水的叔叔林少谷服役于北洋水师,任右营参将。中日甲午海战,中方惨败,林少谷葬身大海。他遗下两个尚在稚龄的小孩,二十岁的林白水毅然担负起抚养之责。青年时期,林白水主张教育救国,受同乡名士林伯颖之聘,入其家塾任教,成为林长民(林徽因的父亲,曾任国民政府司法总长)、林尹民(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兄弟的老师。其后,又应同乡、杭州知府林启之邀,先后执教于杭州蚕桑学堂和求是书院。1899年春天,林白水倾其所有,与方声涛等同仁创办了福州第一所具有近代色彩的新式小学——福州蒙学堂,培养出一批热诚爱国的弟子,他们中间有多位(林觉民、陈更新、陈可钧等)后来参加了黄兴领导的广州起义,溅血于沙场,埋骨于黄花岗烈士墓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救国虽为正途,效用却相当迂缓。林白水认识到这一点,他决定选择另一条道路,用更加直接的启蒙、更加快捷的灌输、更加广泛的呼吁,以求尽快唤醒沉酣于千年梦魇之中的国人。
  1901年6月,杭州名士项藻馨创办《杭州白话报》,林白水受聘膺任主笔,开张第一篇就是该报的发刊词——《论看报的好处》。他有意放弃文言文,改用浅显的白话文办一份通俗易懂的报纸,吸引老百姓的注意力,这在当时已属标新立异了。林白水认定报社是“公共言论机关”,“新闻记者应该说人话,不说鬼话;应该说真话,不说假话”。他这掷地有声的宣言既可以说是衡量新闻记者是否合格的最低标准,也可以说是最高标准。在《杭州白话报》上,他以“宣樊”、“宣樊子”的笔名大肆鼓吹新政,批判封建迷信、国民吸食鸦片和逼迫妇女缠脚(随后杭州出现了第一个“女子放足会”。二十四年后,林白水撰文回忆这段经历,得意之情仍溢于言表:“说到《杭州白话报》,算是白话的老祖宗,我从杭州到上海,又做了《中国白话报》的总编辑,与刘申培两人共同担任。中国数十年来,用白话报纸来做革命宣传,恐怕我是第一人了。”
  1902年4月,林白水应蔡元培之邀前往上海,共同组织中国教育会。这多少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办理教育,暗中鼓吹革命”,其革命生涯由此翻开第一页。接着,他又与蔡元培等人创办了爱国女校、爱国学社及社刊《学生民界》,“鼓动反清革命,言论尤为激烈”。此外,他还为《苏报》撰写时评,一支判官笔犹如削铁如泥的宝刀,其锋利直追章太炎。
  1903年春,林白水与妹妹林宗素赴日本留学,双双参加“拒俄义勇队”,秘密发起组织“军国民教育会”,执笔起草《军国民教育会意见书》,参加者包括黄兴、陈天华、张继、苏曼殊等。这年夏天,他和黄兴一起回到上海。正值“《苏报》案”之后,章士钊创办《国民日报》,执意邀请他加入,林白水欣然应聘。可惜这份报纸因内讧而夭折于摇篮之中。同年12月15日,蔡元培创办《俄事警闻》(1904年2月15日起更名为《警钟日报》),林白水具有白话文写作方面的长足优势。报上几乎所有的白话文都由他操刀执笔,但多不署名。同年12月19日,林白水独立创办《中国白话报》,实现了他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当时,报刊不分家,有的名为“报”,实为刊,《中国白话报》先是半月一期,后为十天一期,发行量从创刊时的数百份迅速递增至上千份。几乎所有栏目都是由林白水一人包打包唱,他以“白话道人”的笔名大力鼓吹天赋人权、人类平等、百姓合群等新观念。在第一期的“论说”栏目中,他就决意给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吏一点颜色瞧瞧:
  ……这些官吏,他本是替我们百姓办事的。……天下是我们百姓的天下,那些事体,全是我们百姓的事体。……倘使把我们这血汗换来的钱粮拿去三七二十一大家分去瞎用……又没有开个清账给我们百姓看看,做百姓的还是拼命的供给他们快活,那就万万不行的!
  试想,这种倡导民主、专与贪官污吏唱对台戏的文字,怎能不开罪各方神魔,令他们腐心切齿?堂吉诃德大战风车,顶多折断一杆生锈的长矛,林白水则是公开叫板,挑战官吏鱼肉百姓的淫威,他若没有拼命三郎匹马单枪冲锋陷阵的狠劲,恐怕下笔一字都难。
  1904年2月16日,林白水在第七期“论说”栏目发表《国民的意见》。文中指出:“凡国民有出租税的,都应该得享各项权利,这权利叫自由权,如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一百年前,林白水就在蒙昧至极的中国以大白话诉求“纳税人的权利”,普通读者的观念自然受到颠覆,觉得不可思议。
  林白水在十七、十八期“论说”栏目连载了《论刺客之教育》一文。这篇文章影响深远,甚至成为了一些热血志士的行动指南。1905年9月24日,吴樾怀揣土制炸弹,在北京车站谋炸出洋考察宪政的清廷五大臣,当场牺牲了年轻的生命。此前,他在《暗杀时代》的“自序”中讲述了自己思想转变的过程,特别提到《中国白话报》对他的指导作用。吴樾写给妻子的绝笔信中即言之凿凿:“自阅《中国白话报》,始知革命宗旨之可贵;自读《论刺客》一篇,始知革命当从暗杀入手。”完全可以这样认为,林白水是吴樾从未谋面的精神导师。
  1904年10月8日,《中国白话报》创刊不到一年即告停刊,寿命不可谓不短,但它在中国报刊史上留下了不可抹杀的一笔。林白水对文言八股不屑一顾,他完全别出心裁,另辟蹊径,单是新闻标题就弄出不少诙谐趣味来,如《俄国武官不客气的说话》、《商部尚书吃花酒》、《大家听戏,好玩得很哩》,个个浅白而生动。新闻的生命力源于真实,而真实最容易触及时讳,惹官僚大老爷横眉瞪目,拍桌摔瓷。那时候,一方面是国土被占领,妇女遭奸淫,财富被劫掠,无辜遭杀戮,另一方面则是统治者纸醉金迷,捧坤伶,吃花酒,寻欢作乐,看不过眼的人多,愤世嫉俗的人多,但像林白水那样痛加针砭的人则不多。在新闻体裁上,林白水较早使用号外、文摘、时事问答、连续报道、综合报道、集纳新闻、编者按、编后记等多种样式,用以报道新闻、展开评论。他的时评辛辣尖刻,冷峭凌厉,大开大阖,够狠够野,或刀刀吃肉,或绵里藏针,专寻对方的命穴加以痛击。因为他从不认为处士横议有何不妥,自然也不会将点到为止视为绅士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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