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乱世飘萍

作者:曾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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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物学和社会学都喜欢运用“刺激理论”解释社会现象和人类行为,其原理简单明了:芸芸众生受到外界刺激,必定会或快或慢做出或强或弱的反应,先起的反应极有可能转变为后续的刺激,彼此推波助澜,呈现出链式的、互逆的、环环相扣的因果关系。唐代大文豪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道是“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若将这句名言算作“刺激理论”的初始版本,应该没有大错。一个人遇到龌龊事,遇到阴暗事,遇到破坏公道、公理、公意、公德的事情,其鸣不在口头则在笔下,不在笔下则在心中,除非他是全然不顾及是非曲直的流氓、无赖和强梁。在专制主义大行其道的国家,不平则鸣极其危险,民国时期,林白水仗义执言,闻一多拍案而起,前者被宪兵处决,后者被特务暗杀,皆为显例。
  李敖在其杂文《“敢怒而又敢言”的自由》中做过精辟的分析:人民对于政府所抱持的态度,大致可分为三种:一是敢怒而不敢言,这种情形很难成立,真相应该是“既不敢言,也不敢怒”。“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句古话也有破绽,更正确的讲法应该是“老百姓反正没有活路,与其温驯地死去,还不如发泄怒气而死”。二是“不敢怒而敢言”,也就是中国古代臣子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谏诤”,他们确实讲真话,但讲真话时态度务求平和,不敢挟带任何过激的情绪。由于地位相差悬殊,臣子与皇帝不平等,一个在地,一个在天,一个是龙,一个是虫,臣子只能俯首下心地争取,拐弯抹角地规劝,绝对不敢怒火中烧,吹胡子瞪眼睛。三是“敢怒而又敢言”,这才是真正的言论自由,“我的地位和你平等。既然是平等的,我的态度就随我高兴,态度好不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得对不对”。“敢怒而不敢言也好,不敢怒而敢言也罢,都不是我们赞成的自由,因为那种自由,只是向政府‘赔笑脸的自由’,那是古代奴才的自由,不是现代国民的自由。”专制政体犹如高压电网,一个人受其拘囿,要做敢怒而又敢言的现代国民,绝大多数时候须得拼却头颅、豁出性命才行!
  民国初期,有一位异常强悍的报人与林白水声名相埒,遭遇相当,他就是邵飘萍。
  邵飘萍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和坚定的自由主义者。1886年10月11日,他出生于浙江东阳紫溪村,原名镜清,又名振清,字飘萍。邵飘萍五岁入私塾念书,十四岁中秀才。1906年秋,他考入浙江省立高等学堂(浙江大学前身)师范科,与陈布雷、邵元冲等人同学。三年间,邵飘萍大量涉猎到当时在知识界激荡风气、鼓舞人心的《民报》、《新世纪》、《清议报》、《新民丛报》等,眼界豁然大开。梁启超的文章洋洋洒洒,笔端常带感情,章太炎的文章比手术刀更锋利,嬉笑怒骂,痛快淋漓。邵飘萍沉迷其中,如痴如醉,令他特别感奋的是梁启超、章太炎等文坛巨擘不惧文祸、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精神。其后,他结识了革命志士徐锡鳞,与鉴湖女侠秋瑾也有过鸿雁往来,秋瑾殉难前五天还给这位二十一岁的青年学子写过一封短信。
  做一位仗义执言的“无冕之王”,做一位良知灼然的“社会公人”,做一位“第三者”,独立不羁地居于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外,以新闻警世,以新闻救国,以新闻记者终其身,这是邵飘萍青年时代怀抱的理想。他决心通过自己手中的那支如椽健笔表达正当的民意,使强势强权的政府也要老老实实地俯首听命。站在邵飘萍对立面的敌手个个堪称巨无霸,他们是乱世中恣意妄为的大军阀、大党棍、大流氓,要让这些最不乐意遵守游戏规则的强梁之辈向正气凛然的文字屈服,邵飘萍可说是自不量力。然而,世间真正的勇士就是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超级痴子,他去了,他做了,他死了,世间因此多出一道鲜明瑰丽的血色风景,众人惟有钦佩、崇敬和扼腕叹息。
  “报刊按其使命来说,是公众的捍卫者,是针对当权者的孜孜不倦的揭露者,是无处不在的眼睛。”马克思如是说。民主政体之下的当权者必须乖乖地接受报刊的监督,尽管他们时时刻刻都会感觉身后有眼,芒刺在背,但是万万不敢忽略民意,藐视民意,更不敢弹压民意,否则执政党就会有垮台倒灶的危险。专制政体之下的当权者则正好相反,他们以鱼肉百姓为能事,以逃脱监督为常事,以践踏民意为乐事,总喜欢用枪杆子对付笔杆子,用种种禁令压制舆论。邵飘萍身处乱世,大盗盗国,大贼贼民,现实环境恶劣之极,他要在虎穴狼窝中专讲人话,为正当的民意争取一席之地,其境遇之凶险可想而知。
  邵飘萍为人干练机警,遇事明决果断,作为新闻记者,其贴身紧逼的能力堪称一流。京城大官差不多个个都是世故圆滑的老油条,与记者周旋,常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就算被逮个正着,不是守口如瓶,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让人不得要领。邵飘萍却有本事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使对方不得不见,见且不得不谈,谈则露底穿帮。他抢到独家新闻是常事,同行们惟有瞠乎其后,自愧不如。邵飘萍风流倜傥,慷慨豪迈,长于辞令,乐于交游,上至总统总理,下至仆役百姓,他都说得拢,谈得来。他重交情,讲排场,经常在酒楼饭店宴请各界名流,以期从客人的谈话中捕捉到有用的信息。
  即便如此,邵飘萍仍然结下许多冤家。小冤家不计其数,大冤家就有三位,个个都是杀人如麻不闻声的超级魔头。邵飘萍若非巨胆包天,又怎敢跺虎尾,批龙鳞,开罪这些超级猛人?
  
  一
  
  窃国大盗袁世凯是邵飘萍生平所遭遇的第一位大冤家。
  1911年11月7日,杭州光复,同盟会会员杭辛斋受命筹办《汉民日报》。此前,他读过邵飘萍采写的地方通讯,欣赏这位年轻人所具有的极其出众的新闻嗅觉和犀利笔锋。杭、邵二人一见如故,同气相求,邵飘萍欣然出任《汉民日报》的主笔。杭州光复后仅十一天,《汉民日报》即与读者见面,该报“以尊崇人道,提倡民权,激励爱国尚武之精神,建设完全无缺之共和政府为惟一宗旨”。人道和民权,二者本该是中华民国的立国之本,可在袁世凯眼中,却只不过是两块无足轻重的擦脚布。
  1912年春,杭辛斋被推选为众议院议员,《汉民日报》遂由邵飘萍独力撑持,同时他还是《申报》和《新闻报》的特约通讯员,可谓一身而三任。邵飘萍具有非凡的新闻敏感,对朝夕变幻的时局洞若观火,他比同时代人更冷静更明智,自一开始就未对坐拥重兵、执掌大权的袁世凯抱有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早在1912年1月,邵飘萍即发表时评,戳穿了那位盖世奸雄深藏未露的心机:
  
  帝王思想误尽袁贼一生。议和、停战、退位、迁廷,皆袁贼帝王思想之作用耳。清帝退位,袁贼乃以为达操、莽之目的,故南北分立之说,今已隐有所闻矣!……袁贼不死,大乱不止。同胞同胞,岂竟无一杀贼男儿耶?
  邵飘萍燃犀烛怪,看出袁世凯一身贼骨头,其狡黠阴狠近世无人能出其右。因缘际会,袁世凯当上了总统,可是其志不在此而在彼,他做梦都想当皇帝。“袁贼不死,大乱不止”正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近现代版本,在当时,这八个字先知先觉,可谓振聋发聩。其后,邵飘萍的时评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孙中山与袁世凯私相转让总统一职的举动实属荒谬绝伦,违背约法:
  总统非皇帝。
  孙总统有辞去总统之权,无以总统让与他人之权。
  袁世凯可要求孙总统辞职,不能要求总统与己。
  邵飘萍对南方革命党人的软弱可欺、麻痹大意和短视浅见深感忧虑,他早就看穿了袁世凯“共和其名,专政其实”的本质。邵飘萍的预言应验如神,可惜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领袖没有及时吸纳他的智慧。
  1913年3月20日晚,宋教仁在上海火车站被退伍兵痞武士英开枪刺杀。邵飘萍第一时间认定此案决不简单,“瓜蔓藤牵,有行凶者,有主使者,更有主使者中之主使者”。元凶藏匿幕后,邵飘萍的矛头直指袁世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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