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1945年北大“易长风波”

作者:张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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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5年夏秋之交,八年抗战胜利在即,地处昆明的西南联大原北大、清华、南开三校正在积极筹谋北返复校之际,北京大学内部突然发生“易长风波”:主持该校近二十年之久的蒋梦麟校长应允担任行政院秘书长,遭到诸多教授的质疑和追究,经教育行政高层紧急协商,蒋辞去北大校长一职,由远在大洋彼岸的胡适继任,胡返国前暂由傅斯年代理校务。“颠覆”蒋校长的关键人物,是他多年来的几个合作伙伴——周炳琳、傅斯年以及朱家骅等人,他们援引1929年蒋梦麟任教育部长期间颁行的《大学组织法》中“大学校长不得兼为官吏”的条款,于法于理堂堂正正地坚持“依法行事”,而几乎置彼此间的朋友关系于不顾,终于促成了北大历史上“蒋、胡交接”的一幕。
  
  一
  
  近代以来的大学校长中,蒋梦麟堪称难得的“干才”。他身为留美教育学博士,师承杜威的民主教育理念,又深得蔡元培、黄炎培等海内大家的器重,在五四风潮悬疑重重的敏感时刻,竟以三十四岁的“学界新锐”身份代表蔡校长进入北大重整校政,迅速稳定住局面,为最高学府的增高继长起到了至为关键的作用。1930年冬,蒋氏相继卸去浙江大学校长、国民政府教育部长等职务,挟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的一笔数目可观的“赞助金”重返北大,正式出任校长一职,与胡适等人开始了“振兴北大”的顽强努力。他针对性地提出“校长治校,教授治学,学生求学”的主张,力图使名实难符的最高学府渐次步入“现代大学的正轨”。即使在日寇进逼、华北骚然的危难时局中,他仍能镇定自若地恪尽职守,赢得包括外敌人士在内的举世尊敬。可是,就是这样一位“干才”,在抗战阶段的西南联大后期竟然投闲置散,一无所为,渐渐走上大学校长的“末路”,却是世人所始料未及的。
  当初,决定将北方三所学校南迁长沙组成联合大学的创意,主要是由胡适、傅斯年和时任教育部长的王世杰等人在南京发起和启动,作为北大校长的蒋梦麟大体属于“事后跟从”。他在后来写成的《西潮》一书里忆述:“与北方三个大学有关的人士正在南京商议学校内迁的计划。大家有意把北平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天津的南开大学从北方撤退而在长沙成立联合大学。胡适之从南京打电话给我,要我回到南京商量实施这个计划的办法。我经过考虑,勉强同意了这个计划。”此处蒋氏的“勉强同意”,显然是基于如下的隐忧:“在动乱时期主持一个大学本来就是头痛的事,在战时主持大学校务自然更难,尤其是要三个个性不同历史各异的大学共同生活,而且三校各有思想不同的教授们,各人有各人的意见。”富于办学经验的蒋梦麟无疑深悉此中的繁难和不易协调。但国难当头,并无多少选择余地。他回忆道:此时“虽然胃病时发,我仍勉强打起精神和梅(贻琦)校长共同负起责任来,幸靠同仁的和衷共济,我们才把这条由混杂水手操纵的危舟渡过惊涛骇浪”〔1〕。
  西南联大文学院长冯友兰晚年所撰《三松堂自序》记述当时校内的领导体制:“在长沙临时大学时期,没有校长,由三个学校的校长组成常务委员会,共同主持校务。到了昆明以后,这个制度继续下去。常务委员会开会的时候,教务长、总务长和各学院院长列席。南开的校长张伯苓不常在昆明,实际上只有两个校长在校。北大校长蒋梦麟负责对外,清华校长梅贻琦负责对内,处理日常事务。办事的职员也以清华的为多。梅贻琦说过,好比一个戏班,有一个班底子,联合大学的班底子是清华,北大、南开派出些名角共同演出。”〔2〕联合大学的体制之所以以清华为班底,显然是由于清华的师生总数、学科规模、经费份额等综合实力相对占先,客观上居于某种主导态势。由三校的校长组成常委会,在形式上构成了集体领导局面,不过,南开校长张伯苓基本常住重庆,倾力于南渝中学和国民参政会事务,南开大学的校务则委诸黄钰生教授负责。张伯苓曾用幽默的口吻对蒋梦麟说“我的表你带着”,意即你做我的代表,而蒋梦麟则托付三位校长中年龄最轻的梅贻琦:“联大事务还要月涵先生多负责。”这大概就是1939年春蒋梦麟致胡适信中所说的“三校以互让为风,三位已成一体”的合作氛围。
  蒋梦麟负责对外,应是借重他的社会声望、人际网络以及卓越的办事和活动能力。长沙暴露在正面战场以后,联合大学面临再次西迁,迁往何处?蒋梦麟权衡利弊,果断决定西迁昆明。进入春城后,由于校舍逼仄无法安顿,蒋提议将文、法两个学院另行安置在云南第二大城蒙自,从而建立起蒙自分校。随后而来的日军的猛烈空袭和滇越战线的紧张形势,又促使西南联大的决策者们一度预备再次西迁。为此,蒋梦麟深入四川境内,寻觅合适地点,确定在叙永建立分校,一度将一年级新生集中于此。应当说,在西南联大建立最初的两三年间,蒋梦麟在一系列“大关节处”相当程度上起到了主导作用。及至1941年以后,云南周边战事趋于稳定,西南联大开始收缩集中在昆明一地,师生们历经数载惊扰之后迎来了一个相对安定的时期。此前,蒋梦麟在距昆明城区数里外的乡间购得茅屋二十余间,举家移居到此,并为校内同人遇到空袭时疏散乡下留足了备用的房间,以至“每逢警报,高朋满座”。
  
  二
  
  西南联大的前期筹建工作基本告一段落以后,蒋梦麟在校内便进入“赋闲”状态,对日常校务少有过问。政治学教授钱端升对此曾有所描述:“同事逃警报不一其道,梅月涵有报始走,梦麟住乡下,除开会应酬外不进城,其别之大者也。”〔3〕蒋、梅两位校长一闲一忙,似乎也是势所必然。蒋氏曾说过这样的话:“在联大,我不管就是管。”乍一听来,令人费解,然确乎意味深长。与西南联大几乎同时建立的西北联合大学(地处陕南)亦是由平津另外三所高校组成,由于各自争持不下,矛盾重重,难以安心办学。蒋梦麟评论说:“他们好比三个人穿两条裤子,互相牵扯,谁也走不动。”他在1939年4月21日致胡适的信里谈得更明白:“西北联大彼此闹意见,闹得一塌糊涂。西南联大,彼此客客气气,但是因为客气,不免有‘纲纪废弛’的坏结果。互让是美德,但是过了度,就会变成互弃职守。这界限是很难划。我是不怕负责任的,但是见了西北的互争之弊,就忍受下去了。”〔4〕因此,他审慎处理联大内部的相互关系,采取超然大度的“低调”行事方略,有时不惜忍让以维持大局。从最终结果而言,西南联大在八年抗战的艰难岁月里,团结合作,克服各种消极因素,创获了战时高等教育的奇迹,值得后人大书特书。然而,知悉历史的细节和过程,较之一般的“浮泛褒扬”,似更能深度体味历史的深邃和前人的智慧。应当说,蒋梦麟在处理联大内部关系时感受到的内心苦涩,恐非外人所能窥知。
  大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利益的摩擦和追逐,越是程度高的群体,其摩擦和追逐的形态就越显复杂,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清华外文系教授叶公超在一篇记述蒋梦麟的文章中直言不讳地披露:“在长沙临时大学的时候,三校之间的矛盾就已相当突出”,当筹建联合大学一度毫无进展的时候,有人劝说蒋校长干脆“散伙”,蒋随即正色说道:“你们这种主张要不得,政府决定办一个临时大学,是要把平津几个重要学府在后方继续下去。我们既然来了,不管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办起来,这样一点决心没有,还谈什么长期抗战!”〔5〕北大史学系教授钱穆所撰《师友杂忆》一书亦有一段记述:“一日,北大校长蒋梦麟自昆明来。入夜,北大师生集会欢迎……诸教授方连续登台竞言联大种种不公平。其时南开校长张伯苓及北大校长均留重庆,惟清华校长梅贻琦常驻昆明。所派各学院院长,各学系主任,皆有偏。如文学院长由清华冯芝生(冯友兰)连任,何不轮及北大,如汤锡予(汤用彤),岂不堪当一上选。其他率如此,列举不已。一时师生群议分校,争主独立。余闻之,不禁起坐求发言。余言,此乃何时,他日胜利还归,岂不各校仍自独立。今乃在蒙自争独立,不知梦麟校长返重庆将从何发言。余言至此,梦麟校长即起立插言,今夕钱先生一番话已成定论,可不再在此题上起争议,当另商他事。群无言。不久会亦散。”〔6〕上述这些当事人的回忆,反映出当时西南联大校内的某种情绪和不协调倾向,亦足见处在蒋氏的地位刻意维持大局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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