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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川大“拒程运动”

作者:黄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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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5年9月,任鸿隽长川大以来,真真正正使国立四川大学作为一个现代学术与科学研究的重要基地走上了发展的正轨。任鸿隽为川大革新和发展全力奋斗,利用各种关系广延名师,从上海、南京、北平等地,聘请到大批有真才实学的著名学者(如生物学家周太玄出任理学院院长,哲学家张颐长文学院,再有魏时珍、何鲁之、刘大杰诸家分别主持数学、历史、中文等系);同时大力推行教学改革,重新设置课程,并使它赶上时代;在财政上争取各种款项改善学校的硬件设施;发展学术社团,学校面目为之一新,学术空气亦随之活跃,显示出了蓬勃的生气。
  任鸿隽的任期虽然不长(1935年9月到任,1937年6月辞职),但却着实推动了四川大学的国立化、现代化和正规化的进程。川大在长校者和教授们的努力坚持下享受着治学的独立与自由,就算是在代理校长张颐主校期间,由于抗战的特殊历史环境实施过国难教育,也有党义课程的安排,却无碍教授们自由发挥。
  然而这一切却在1938年12月13日国民政府行政院会议突然决定任命程天放为四川大学校长而被打破了。
  程天放,其人是国民党C.C.派头子陈立夫的手下要员,曾任江苏省政府秘书长、安徽省教育厅厅长、国立浙江大学校长、安徽大学校长、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教育长等职,后陈氏兄弟安排其出任驻德大使。回国后,任国民党四川省党务工作人员训练班主任,为接掌川大做准备,其在各种任职期间充分体现了党棍的嘴脸,臭名昭著。因此,当他接掌川大的消息公布后,立即引起四川大学校内部分教授、学生以及地方绅耆的反对,联名通电或公开宣言抗议,掀起了一场“拒程运动”。
  程天放任校长的消息公布的第二天,即12月14日,当时川大的文学院院长朱光潜、理学院院长魏嗣銮、农学院院长董时进便一起讨论,决定掀起一个反程运动,并以川大四大院长(法学院院长曾天宇虽态度不甚积极,但也签了名)名义联名致电当时任军事委员会重庆行营主任的张群,委婉表示了对当局仓促决定的不满。15日在四院长的召集下,全校教员召开大会。朱光潜曾是北京大学外文系主任,他推崇西方的民主自由,是一个无党派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二陈派之控制学校、实行法西斯党化教育、统制学术思想,甚感憎恶,认为程天放任校长,川大将无学术自由”〔1〕。他的观点得到广大无党派和进步教师的认同,都认为国民党教育部以一个党官、政客主持学府,是对学术自由的亵渎,最后商讨决定联名致电教育部,并发宣言公开反对。16日六十余教授联名致电教育部,电文由朱光潜起草,其文曰:
  近年以来,从事政治活动者,往往排斥异己,世风日下,国亦随之。为校长自宜奖励学术,专心教育,人格皎然者,然后足为青年师表。今必欲去洁身自好之先进,流弊所及,影响士风……〔2〕
  对于教授及各方的反对,老于官场世故的程天放心里已有对付的办法,他一方面奔走于重庆取得陈立夫的有力支持,另一方面勾结当时已投靠二陈系的川大秘书长孟寿椿,利用学生态度的淡漠策动部分学生,打造声势。“孟寿椿为人好弄权用私,自随任鸿隽来川大后,即在职员中布置党羽,以小利诱致学生”〔3〕,教授们大多亦鄙视其人格。在教授们酝酿拒程的时候,孟却组织部分学生中的国民党、三青团分子积极迎程。
  重庆方面,陈立夫复电绅耆维持原意,以行政命令为由要求执行,同时致电代校长张颐,称“简命校长,权在政府,该院长、教授等,身为学生师表,应知服从政令”,教授出位干政,“该代理校长应有导正之责”〔4〕,并提醒张颐“移交在案”。这随即引起群情激愤,教授们又召开了大会,认为当局这样的专横颟顸,对大学教授的人格造成了侮辱,对学术自由也是一种野蛮的破坏和摧残,他们开始酝酿罢教,决定自12月23日起实行罢教。由朱光潜起草的《罢教宣言》中斥责说:
  窃同人以学术界之人谈学术界之事,何为出位干政?同人在校并未制造派系,利诱生徒,何为败坏学风?院长、教授皆由学校礼聘而来,与校长不过暂时宾主,迥非长官属僚之比,何得言受其导正?!教部之电,实属不明体制,蔑视教授人格,同人认为此学术界莫大耻辱。〔5〕
  面对教授们反对的坚决,急于权力的程天放在取得陈立夫的支持后,唯恐川大校内发生变故,便于12月23日当天,指使孟寿椿上演了一场“夺印上任”的丑剧。孟寿椿在没有经过代理校长张颐的交接的情况下,直接威逼出纳课干事张文淮(张颐的侄子)打开保险柜取走校印,并事先召集了百余名学生列队欢迎程天放的到任,程天放就这样冠冕堂皇似模似样地举行了上任仪式。这对代理校长张颐来说无疑是一种更卑劣的人格侮辱,对川大师生来说也是一种蔑视。用卑鄙的手段厚颜无耻地造成接掌川大的既成事实后,程天放又虚伪地向全校教授、讲师、助教发出请柬召开茶话会,一些态度原本就不够明朗的教员受形势影响和程、孟二人的迷惑参加了会议,并即席发言提出了改进川大教务的意见。
  虽然程天放上任已成事实,但在三大院长的坚持下(曾天宇已在头一天参加了茶话会),教授罢教仍在继续,“夺印上任”更是激起教授们的愤慨。12月26日,教授们又发表了由史学系教授杨人楩执笔的《文化宣言》,提出要争取学术自由和独立,反对国民党的党化教育,宣言谓:“政治有党派,而学术无党派;政治有恩仇,而学术无恩仇,此谓学术独立。”并提出“不以学术为政争之地盘”,主张“不违背抗战建国纲领之原则下,解除一切言论出版之取缔与限制”,“大学应设立审议机关,根据舆论进退教师”〔6〕
  教授继续罢教,而国民政府亦坚持决定,双方一时僵持。最后在程、孟的分化瓦解下,在部分学生的复课要求下,在程天放口头答应各种条件的欺骗下,罢教近三周后开始复课,孟寿椿也因无耻行径被当作替罪羊驱逐出川大,亦可谓是小小的胜利。对于此次反对的无力,“文学院长朱光潜愤而去了武大(乐山),农学院长董时进也离川他往,法学院长曾天宇一变反对为默许,理学院长魏时珍虽然坚决地反对,但却处于孤掌难鸣的困境”〔7〕
  “拒程运动”,就川大部分教授学生来看,实际上就是大学的自由主义传统及部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与奴化教育及党化独裁的斗争,从致电反对到《罢教宣言》再到《文化宣言》,体现了那个时代一批信仰学术自由的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和人格精神。
  在中国大学的发展中,大多数学人所公认的办学和治学理念就是学术的独立和自由。上世纪二十年代交通大学校长叶恭绰在一次演讲中说:“诸君皆学问中人,请先言学问之事”,并认为修学的第一准衡就是“研究学术,当以学术本身为前提,不受外力支配以达于学术独立境界”〔8〕。另外,很多富有远见的知识分子认为大学的校长必须首先就是一个独立的人,决不能由官员兼任,否则将有失学术的独立性。胡适多次提过,教育独立,官吏不能兼任公私立学校校长或董事长;1945年蒋梦麟做了行政院秘书长后,他的北大朋友就劝他必须辞掉北大校长一职,在他们看来,学术界是必须要保持独立和纯洁的;任鸿隽在出任川大校长之前也辞掉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干事长的职务,专心办好川大,这不仅仅是他“一时只任一事”〔9〕的信条所致,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大学校长特殊的人文使命的要求。国民政府1934年修订的《大学组织法》也明文规定:“大学校长一人综理校务,国立、省立、市立大学校长简任,除担任本校教课外,不得兼任他职。”〔10〕
  在一个大学校长就是一所大学的精神象征的年代,川大部分教授坚持拒绝程天放,很大程度上就是对这种理念的信仰。大学的知识精英坚持学人那份信仰,坚持那份尊贵,维系了整个学术氛围的纯净和尊严,延续了高等学府独立自由的命脉和灵魂。
  
  注释:
  〔1〕〔2〕〔3〕〔4〕〔5〕〔6〕汪潜:《反对程天放做川大校长》,《四川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三辑,第54、56、53、58~59、61、62页。
  〔7〕王宗力、张明、蓝明春:《七七事变前后川大的抗日民主运动》,《成都文史资料选辑》总第九辑,第132页。
  〔8〕叶恭绰:《遐庵汇稿》,1930年版,第345页。
  〔9〕胡宗刚整理:任鸿隽《五十自述》,《近代史资料》第105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6页。
  〔10〕《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一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