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政由贿成”

作者:李占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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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晚清吏治的腐败,人们自然要想到《官场现形记》、《廿年目睹之怪现状》之类的谴责小说,其中描写的各色官僚莫不是廉寡耻鲜、卑劣龌龊之徒,如做贼的知县、盗银的臬台、媚洋的制台、让老婆为上司“按摩”的候补道、逼寡妇当制台姨太太的观察……读这些小说,确实有如看一幅幅奄奄待毙的封建帝国的社会图卷。但此类小说,终不免“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话柄’,仅足供闲散者谈笑之资而已”〔1〕。而《道咸宦海见闻录》却为我们弥补了这方面的缺憾。
  作者张集馨,字椒云,江苏仪征人,生于嘉庆五年,死于光绪四年,道光五年三十岁时考中进士,先为翰林院庶吉士,武英殿纂修,道光十六年五月被“特放”为山西朔平知府,而后沉浮宦海三十年,先后任知府、道员、按察使、布政使、署理巡抚等职,直至同治四年六十六岁时被劾革职。他阅历深广,文墨酣畅,尽管处世圆滑,却尚存几分良知,故其对官场鬼域的观察临摹,深刻逼真。
  且看他笔下的封疆大吏:陕甘署督邓廷桢革职复起后,“此老忧患之余,生气已尽,又以日薄崦嵫,纵情娱乐”,“几于无日不花天酒地”;直隶总督桂良“其胸中蕴蓄如草芥,其口中吐属如市井”,“其措施之谬妄,更似狗彘存心”;陕甘总督乐斌,“外仁义而多欲”,仆妾周二奶奶“每与乐斌揪扭,滚至二堂,解去衣裤,撒泼村言,无所不至,每谓乐曰:‘我令汝做总督,汝方能做,否则,做不成也!’”闽浙总督庆瑞“系公子出身,不肯究心公事,惟幕友之言是听,又恐属员藐视,每每以虚骄之气凌轹僚属,不足于中,故侈张于外”,其与司、道、幕友宴会,“较力唱曲,俗语村言,无所不说,不学无术,殊不自重”。
  总督作为朝廷大员,自然都是皇上的近宠幸臣。当初他们出京赴任之时,皇帝照例均要数次召对,叮嘱再三,莫不寄予厚望,岂知他们上欺君主,下侮百姓,几至天怨人怒,家国倾危。凭问何以朽败之极?曰,“政由贿成”使然。
  馈赠行贿是做官的敲门砖、护身符、晋升阶。所有官僚,无论中央、地方、文官、武将实无廉与不廉之区别,唯在“廉者有所择而受之,不廉者百方罗至”〔2〕而已,根本无清官可言。那时,京官俸入甚微,各部院的堂官、吏目则根本没有俸禄,又不能直接吮吸民脂。不像做外官可以凭职权于俸禄、养廉银之外聚敛物财,故莫不“以咀嚼外官为事”。尤其是粮道、藩司之类的肥缺,满朝垂涎。张集馨不仅这两个官职都干过,而且数度奉召,出入京师委以他职,有切身体验。“陕西粮道出京留别,共费一万七千余金;四川臬司出京留别,一万三四千金;贵州蕃司出京一万一千余金;调任河南藩司出京一万二三千金,两年节应酬以及红白事体,尚不在其内”。以调任四川臬司出京留别为例:“别敬军机大臣,每处四百金……上下两班章京,每位十六金,如有交情,或通信办摺者,一百、八十金不等;六部尚书、总宪百金;侍郎、大九卿五十金,以次递减。”当然,京官如此硬气,也自有其因。他们位居京华,在“最高”左右行走,外官自然要求这些人“保位”、“求升”,至少尚能为其通些声气,二者互有乞求,故尔“每遇督抚司道进京,邀请宴会,迄无虚日,临行时分其厚薄各家留别。予者力量已竭,受者冀望未餍,即十分周到,亦总有恶言。甚而莫不相识、绝不相关者,或具帖邀请,或上至丐帮,怒其无因,闵其无赖,未尝不小加点染。是以外官以进京为畏途,而京官总以外官为封殖”。
  这种情况在有清一代早已被官场视为正规,一直延续到清廷覆灭。光绪贵州举人胡东昌曾愤激条陈:
  当今之六部各院堂官,具有天良者无几。其平日进署当差,司员之贤否勤劳不问,专以贿赂之厚薄为其优劣。其考试军机、总理衙门章京也,专以条子之多寡为去取。夫条子由贿赂而得。贿赂有重轻,即条子有大小。同一座主门生也,凡三节两寿,每次送银数百两数十两者,为上等门生,送二两四两者,为下等门生。凡遇考试派优差,该座主为上等门生转递条子。军机大臣所递者为大条子,各部院尚书侍郎次之,九卿所递者为小条子,又次之。凡得大条子,考试必得前三名,京察必列一等,派差必得极优之差。下等门生无望也。至清贫分毫不能送礼之门生,更无望也。若无师生之谊者,能加倍送重礼,其考试派差,亦与是上等门生同。此等司员不下十之七。其平日节清自好,不屑钻营,逐日进署当差,困苦异常,十余年不得一差,不转一阶者。此等司员不下十之三。各堂官既以贿赂为重,自以人才为轻。为司员者,仰其意之所示,人心几无廉耻之存。夫递条子行贿赂,此犹人所共知,尚有许多鄙极不堪言状者,真堪令人浩叹。况部官非历年久不能补缺,补缺非京察一等不能简放,一切须由贿赂条子。〔3〕
  京官与外官关系如此,出于种种私人利益的关系,僚属之间夤缘通贿更是肆行无忌。直隶总督桂良,仰仗其岳丈恭亲王奕讠斤的势力,卖缺受贿,无所顾忌。他孙子麟趾在浙江金华任知府,随桂良至永定河巡查工段,“河员及地方,共鸠金三万余两”贿之。即如候补道员“亦致送五百金,否则此官不能做矣”,“甚至部选人员,虽极苦缺,亦必馈送二三百金,方敢到任”,“而台荐京卿,共知其劣迹昭著,而绝无一人敢于劾参者,知其奥援甚固,有所恃而不恐也。”
  倘有人不知深浅,忤逆了这一例规,则不免难全其身。张集馨曾因持正公务,开罪于桂良,被桂良劾参,几置于死地。咸丰六年冬,张氏简授甘肃藩司,路经保定,其友保定知府文廉规导曰:“此老非钱不可……兄何不略为尽意,只当挟优宿娼,做缠头费。”以解夙愿。张氏畏其凶焰,恐再生祸端,好生采备了貂尾褂筒、大铁箱鼻烟、本色貂帽、上等衣料、大匣金佩件之“土宜八色”,外加门包小费,抬进内署,才缓和了关系,而这竟使张氏不仅花光了赴任的盘缠,还借了不少债。尤可笑者,张氏初任闽省布政使,往见总督庆瑞,岂料“庆督门包须库平足纹,不要洋元”,且“当即在门房弹兑”,张氏纳银欠平六分,被立时掷出,只好令家人再加一钱送去,“以后致送皆加平,始不挑剔”。
  以贿赂为主要手段所维系的官僚体系必然导致建立在个人利禄追逐基础上的互相勾结、窥伺。甘肃总督乐斌一伙为了市恩纳贿,勾结臬司明绪、幕友彭玉亭,直以州县之频繁调署为能事,选人补缺,从不问品行劳绩,专以亲昵近狎为本。彭、明二人与兰州道恩麟、镇迪道和祥为了献媚上司,结纳僚属拜为弟兄,日事征逐。乐斌之门丁陈二为乐斌用神,言无不听,计无不从,笔帖式长祥本吸食白面,挟优宿娼之徒,有意与陈二结为金兰,陈为长祥游说,欲署知县。但所向笔帖式署知县,必资格较深,稍有劳绩方可。不久,礼县缺出,臬司明绪传禀乐督意,果署长祥为礼县令。
  明绪缺德少才,五伦不备,人称“四伦先生”。最初,他与总督乐斌关系不甚融洽。而后明绪“馈问乐督,殆无虚日,虽一饮一馔,亦必先呈督署,以伸诚敬”,遂愈久愈密,竟至操纵黜陟之权。每一缺出,属员竟不问藩司,共求明绪而事无不妥。为敲诈下属,明绪于三节两寿外,又添母寿二次,收贿廿余处,每次不下数千金,因其属员皆知其与总督同气,“畏其谗间,故不敢不竭力致送”。
  明绪丁母忧。按理,臬司缺,应由实缺道员补。和祥本系捐复未曾赴部引见人员,绝不能接委臬司,但他阴跪求乐斌,必欲署臬篆,于是乐督终于委任于他,并不与主管此事的藩司商定。和祥接委后,大作威福,“访查娼赌,旋即卖放,沿街遍贴不通告示,行道者阅之掩口,见属员皆疾言遽色。属员送钱,便是循良,馈问稍疏,即为庸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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