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文学改良新议

作者:周泽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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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殊勋赫赫,早已勒之碑铭。经此一役,曾经辉煌了三千年的典雅古文,轰然倒地,元阳丧尽;曾经做小伏低了几百年的民间白话(胡适所谓“活文学”)登堂入室,从此坐稳了汉语江山。胡适在中华文化先贤祠里“但开风气不为师”的地位,自然无人可以撼动,也不必撼动,但胡适这篇直接开启了“新文学运动”的不朽文章,时隔九十年之后,倒不妨拿来重新端详一番。
  众所周知,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郑重提出了“八事”倡议,那是八颗射向古汉语的致命子弹,也是八颗昭示着白话文美妙未来的文化启明星。论历史意义之深远,在近一个世纪的中国,我不知道还有哪篇文章可与此文相比。书生清议,而竟能使老大的文化湖山为之易容变色,舍此文其谁也。不过,历史意义与文学价值终究不是一回事,历史意义大于文学价值的例子亦非少见。
  近日重读《文学改良刍议》,我惊讶地发现,不管胡适的贡献何等巨大,就文章而论,他强调的“八事”主张,实在谈不上高明。归类不清,指涉不明,拿高射炮打蚊子和拿小钢炮打飞机的例子所在多有,值得重新梳理一番。再说,时过境迁了,时间本身会提供今人一个相对超然的机会和眼光,让我们看到一些胡适当年无从或无暇看到的东西。当年胡适眼里的古文,俨若一个长相狞恶的文化魔头,一个必须殊死抗争的撒旦,而落在今人眼里的古文,则更具“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的意境,恶魔之象尽去,诗意之情沓来。此外,经过近九十年的发展演变,白话文既取得了可观的成就,也积淀了若干弊端,白话文对文言文已不再具势不两立之势,不再衔不共戴天之仇,相反,它们之间原具天然合法性的传统与继承关系,倒有了重新加以确认和恢复的必要。如果我们意识到白话文的前进步伐也有踉跄之处,其源头或许在于:古文不该死得那么惨。胡适发起了一场文化上的弑父运动,结果反使弑父者陷入彷徨无地之境。当白话文失去文化本源,其前进动能也可能随之丧失。
  胡适的“八事”倡议,分别是:“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须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烂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下面,我拟尾随胡适大作,以今人的眼光逐条加以评述。
  
  一、须言之有物
  
  文学改良,从“须言之有物”着手,多少有点滑稽。这种要求,倘出自国文老师之口,针对的又是普通中学生,无疑更为得体。现出自胡适博士唇吻,且针对历代文士把玩摩挲了两千余年的典雅古文,先人有知,震悚之余,想必也会继之以震怒。
  当然,令人震怒,不会妨碍胡适推进“文学革命”的决心。以白话文全面替代古文为目标的“文学改良”,是胡适蓄意发动的一场运动,既是运动,为了让大旗招展得更威风一些,制定口号时略加夸大,也算一种应景策略。胡适熟谙“重病当用猛药”之理,至于病症,他年初在美国与梅光迪、任叔永等一班留学生激烈讨论时,已经指出了:“今日文学大病在于徒有形式而无精神,徒有文而无质。”
  当年“有文无质”的病症究竟如何,暂且不去管它。拿今日眼光看来,写作“须言之有物”本身就是一个不足挂齿的文学见解。每一名有尊严、有追求的文人,不管操持着古汉语还是现代汉语,都不会将文学荣誉寄托在“言之无物”上。将“言之无物”视为古文命定的缺陷,有可能属于一种构陷,因为,作为文学痼疾的“言之无物”,并未随古文的中道崩殂而与之偕亡。我以为,古文鲜明的形式美感,充其量只会在制造文字装饰效果上较现代白话文胜出一肩,此外并无太大差异;古文并不内在地具有唆使文人墨客“别干正经事”的居心。让古汉语单独承担“言之无物”的恶谥,从胡适的文化战略角度不失为高明之举,对于触及“言之无物”的本质,则是一种远离。
  关于“言之有物”,胡适下过一个解释:“吾所谓‘物’,非古人所谓‘文以载道’之说也。吾所谓‘物’,约有二事。(一)情感……(二)思想。”——在下斗胆以为,这个解释有失水准。汝所谓“物”,指的当是“内容”或胡适在另处提到的“材料”。在文学而非宗教或哲学类作品中,情感和思想居于从属的第二义,它们惟有附着在某种内容或“材料”之上才有价值,就像油漆只有刷在具体家什上,那份光泽才够得上明丽动人。为胡适诟病的“言之无物”,所“无”者正是内容,至于夸诞不实的“情感”,汗漫无羁的“思想”(类似涂在空气中的油漆)则向无匮乏之虞。
  胡适未及探讨导致“言之无物”的外部原因,我若试着接近,恐怕是这样的:语言,尽管并不必然与政体相关,但也无法超然于政体之上。古汉语的发展及走向成熟,与中国式专制政体相始终,古汉语在此种高度成熟、无比强势的环境里浸淫既久,专制社会的诸般特性,也就势所必至地会在古汉语身上打下烙印。我们知道专制的脾性在喜听谀词,厌闻批评。这种脾性,最专制的君王都不会公开展示出来,他只会选择若干有示范性的例子,供臣民知所鉴戒。只要写作者不具有自由民或现代公民的身份自觉,只要臣民的身份意识依旧笼罩在文人身份之上,而因言获罪的现实恐惧又没有消除,“言之有物”就是一个无法真正付诸实施的表达雷池。
  一种过于恶劣的榜样,就像城楼上高挂着的头颅,会起到难以估量的警示作用,这便是“悬为厉禁”的厉害之处。不管这种厉禁是否直接指向文学,文学总难免受到波及。一种惩罚会自动扩大为一片禁区,一片禁区会自觉扩大为一片噤声,并最终促成庞大的假话氛围。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只有与得到宪法保障的言论自由联系起来,提出“须言之有物”,才可免于让人哭笑不得。话说回来,一旦言论自由成为公民的神圣权利,“须言之有物”也就不必再提及了。文人追求言之有物,就像青春男女追求爱情,本是文章的自然属性,哪有需要号召的道理——话再说回去,文字世界的雷池,也会带动修辞术(如春秋笔法、影射)的发展,文人通过种种曲里拐弯的笔法,也能迂回接近事物的本质。个别高明者戴上这副镣铐后,还可能把舞姿跳得别有风味。
  再回到本节主旨。“言之无物”或“文胜质”固然不值一哂,“言而无文,行之不远”的教诲,却也并未显出老套和落伍之象。事实是,“言之无物”之病,依旧缠绵于我们的文学病榻,呈“病去如抽丝”之状,而“言而无文”之症,却又渐趋深重,几具“病来如山倒”之形。其所以如此,胡适及其战友当年对古文近乎斩尽杀绝的态度和作派难辞其咎。胡适无暇顾及的问题,今日已凸现在我等面前,那就是,一旦古汉语不再以地下水的方式流动,现代汉语的植被也会变得凄清萧条,甚至呈现出荒漠化的前景。认同白话文运动与承认古汉语作为语言森林、文化臭氧层的地位,不是一个二者择一的选择题,古汉语一旦不复存在,现代汉语必将面临生态危机。这危机,现在已宛在目前了。
  
  二、不摹仿古人
  
  这一点,不劳胡适先生费心了。作为一种恼人现象的摹仿古人早已失踪,速度甚至比大清国男人脑后那条长辫消失得还快。说到失踪的原因,一方面在于海禁大开,西风东渐,导致古风凋零,大雅不继;另一方面,则不能不归于胡适及其战友的努力。在他们文化终结者的形象背后,虽然可以窥出文化虚无主义者的影像特征,但这份“虚无”一点也没有削弱他们清剿传统文化的意志。白话文运动开始至今已近九十年,时间说不上漫长,却足够断绝三代书香,毁灭千年斯文。古文与白话之间已经生成一道巨大鸿沟,对今天大多数国人来说,能够阅读古汉语已属不易,哪还有余力闲情再生摹仿古人之念。当年南社诗人的慕古之作,虽曾饱受胡适的奚落,但今日中国若有人以“规慕古人”的态度写出“神似某人某人”的复古诗篇来,估计全中国文人都会排着队向他刮目致敬,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一手文字绝活。我们对某些微雕艺术家在米粒上展示的出众技艺,也会生出相似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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