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电子传媒时代的人类心灵

作者:张兴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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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哲学家德里达认为:“在特定的电信技术王国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政治影响倒在其次),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即使不是全部)将不复存在。哲学、精神分析学都在劫难逃,甚至连情书也不能幸免……”〔1〕这个“耸人听闻”的断言曾引起人们广泛的争论,也使我想起一位前辈讲过的故事。那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被分到一个偏僻山区的小镇上工作,把他和外面世界联系起来的除了那条消失在茫茫群山中的铁路外,就是与热恋中的女友每个星期的一次通信。他说,单调的生活让人更容易看到时间,他能准确地计算出恋人书信何时到来,甚至能精确到钟点。在那些孤寂而阴郁的日日夜夜,生活因为那些如约而至的文字而有了温暖的色彩。可是,有一次他到几十里外的一个地方去出差,等事情办完才发现当天返回小镇的客运列车都已经错过,翻越群山回去至少要一天一夜,所幸还有一趟运货的列车将经过小镇车站,但一打听才知过小镇时不停车。他知道那天下午五点左右,女友的信将会到达。七天的煎熬使他鼓起勇气向列车长求助,没想到,车长竟同意了,破例在那个小站要了半分钟的停车时间。当他匆忙赶到单位时,远远就听到了邮递员熟悉的声音。他说,至今还记得车长的笑容。也许,德里达是对的,当人们都拥有了电话、手机和网络的时候,情书真的会消失,重要的是,随之一齐消失的还有那些动人的故事和美好的情感、人性与诗意。今天,透过短信或email中那些快捷、简单而实际的问候语,我们忽然会发现人的情感正在变得粗糙,心灵正在走向封闭,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草率。记得美学家桑塔耶纳说过,爱情使人成为诗人,而死亡的临近则使人成为哲学家。对于许多人来说,情书可能是他们一生惟一的文学创作体验,不久,这种体验以后可能只有到故事中去寻找了。因此,我们必须思考,在电子传媒时代,我们认知、体验世界的方式与整个心灵世界,正在或者将要发生怎样的变化?
  
  一、“感觉都一样”
  
  波德里亚说,铁路带来的“信息”,并非它运送的煤炭和旅客,而是一种世界观,一种新的结合状态。电视带来的“信息”,并非它传送的画面,而是它造成的新的关系和感知模式、家庭和集团传统结构的改变。技术不仅仅是一种工具或手段,而是世界的构成方式,使用什么样的技术就决定了我们用什么方式与态度对待这个世界。毛笔使得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艺术家,而键盘则宣告了这种“可能性”的终结。古人说“唯笔软则奇怪生焉”,毛笔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书写者的自由,更重要的是毛笔使书写者对生活有一种悠闲、从容、雕琢的态度,而在使用电子排版和印刷字体的人们那里,世界被简化为“速度”。
  语言是心灵的折射,技术对世界的改变常常从语言开始。报纸、电视、网络技术的飞速发展,导致了人类语言的不断标准化、程式化与流行化,现代语言丧失了农业文明时代的个性和丰富性,不再活跃而富有生命力,说话的人也变得缺少味道。语言像没有个性的产品一样成批地被生产,出现了“工业化语言”和“媒体语言”。当我们用这些被“格式化”了的语言表达我们自己时,一个尴尬的景象产生了:“不是人说话,而是话说人”,我们成为语言规定的对象,语言不再是“存在的家园”,而是遮蔽我们心灵的“牢笼”。我们自以为在思维,在表达,其实只不过是在重复那些早已为我们规划好了的思想和习惯。一位英国语言学家说:“普通话是军队的语言。”所有的普通话都具有暴力性、压迫性、统制性,不过是因偶然的机缘,把某一种方言上升为法定的官方语言,甚至变成了国语,它剥夺了很多方言书面化的权利,使很多方言词语有音无字〔2〕。我们也可以说,英语正在成为全世界的“普通话”。英语把其他语种都挤压成“方言”,使用汉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等等的人面临着边缘化的危机,操汉语的人是不是也会像操着各地方言的农民那样成为“最大的弱势群体呢”?支持英语霸权的力量除了来自美国、英国等的经济和政治实力外,还有技术的支持。在网络化时代,英语之所以成为全世界的“普通话”,是因为由微软、IBM、康柏等跨国公司所支配的这个虚拟世界是以英文为格式和标准的,英语是进入网络世界的通行证,目前英语占了网络流通的所有语言的百分之八十七。
  语言的标准化、格式化代表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和感觉经验的同一化。现代人的病就是没感觉,有感觉也是“感觉都一样”。关于自由落体,伽利略比亚理士多德“正确”,是因为现代物理学不再相信感觉。现代人精于算计,不会感受世界,只会测量世界。西美尔认为,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什么东西有价值”的问题越来越被“值多少钱”的问题所取代,当一切都必须用金钱和数字来衡量时,我们变得麻木不仁,事物的微妙差异和超然不凡被隐没不彰,人们越来越迅速得同事物中那些经济和实用性上无法表达的价值擦肩而过。甚至连美与不美,我们也要借助三围和其他种种“科学公式”。在古人眼里,美人“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出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绿波”(曹植《洛神赋》)。而我们呢?除了喊声“美女!”还能想到什么?没有感觉,我们因此告别了比喻、联想和象征。古人在感觉美,现代人在测量美。古人没有关于美的“科学”标准与数据,所以,他们拥有真正的美,而现代人拥有了美的“标准”和“美学”,“美”却离我们远去。
  感觉的钝化不仅导致审美疲劳,也意味着人的不自由。感性自由是最基本的自由,一切的解放都从感觉开始。婚姻革命是从我喜欢一个人的自由开始的,喜不喜欢一个人就是对他(她)有没有“感觉”,以前是父母喜欢、家族喜欢、组织喜欢,唯独没有“我喜欢”。商人、政客没有人性是从他们没有感觉开始的,弱者没有人权的标志也是他们没有感觉的自由。所以,马克思说,忧心忡忡的农民连最美的田园风光也无动于衷,而利欲熏心的商人却看不到黄金灿烂的色彩。人与人的冲突也是从感觉开始的,有的人就因为他不对别人的“胃口”,就丢了工作,失去了尊严,甚至生命。美国人看日本人“就像许多人看到蟑螂耗子那种感觉”,所以,他们认为两颗原子弹炸的不是人,而是“畜生”。感觉、趣味、格调已经成为划分社会阶层的标志,据说现在小资女人的包里除了口红、镜子、化妆品外,必须有一本余秋雨的散文。当我们感觉单一化、雷同化时,世界纯净了,但那要么是一个集权时代,要么是一个高度技术统治的时代。
  感觉的弱化与丧失是因为我们通过“技术中介”去感觉世界,结果是“中介”代替了我们的感觉。德国学者普勒克曾经这样写道:“过分的劳动分工使得人的生命力萎缩……现代人变得一天天越发不能照管自己的需要了。方便食品代替了家里制作的食品;现成的服装使得传统主妇的裁缝工作成为不必要的了;唱片和广播里面的音乐代替了家中的音乐演奏;赛车和橄榄球赛取代了个人的体育锻炼。最后,人们便从那些思想机器里,从报刊、广播和电影里,接收现成的见解和舆论。考虑到在美国某些城市里,要求收养私生子的比所能提供的为数更多,所以看来已经有人甚至于想要别人来为他们自己生孩子了。”〔3〕电子媒介最集中体现了技术社会的“替代”原则。麦克卢汉将媒介看作是“人的延伸”,电子媒介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其他媒介(特别是机械媒介)分别是人的各种器官的延伸。照片、电视、广播等使我们具有了“千里眼”和“顺风耳”。因为媒介技术,现代人的确比古人的经验范围要遥远而深广,大至浩瀚的太空世界,小至深海蜉蝣、原子内核,都可以在屏幕上看到,同时,以往许多未曾公开的场景,如暴力、性、死亡以及国家重要的政治活动也都慢慢为大众所熟知。但另一方面,媒介技术的发展也可能使我们自己的眼睛、耳朵等感观开始退化,甚至导致独立的思维和判断力的降低,关注点的雷同使得传统意义上的个人经验的交流状况很难持久进行下去。“电视境域的巨大优势在于,一切都是由代替物呈现出来。”电视等传媒工具使我们不断远离生活本身,我们开始用他人编织好了的被动的视听去代替自己主动的感觉和判断,用新闻代替事实,用选择代替自由,用数据库代替自己的思想。马克思问,有了避雷针,丘比特在哪里?那么,我们可以继续问,有了电灯,普洛米修斯在哪里?有了飞机,阿波罗在哪里?有了美容院,维纳斯在哪里?有了电视与网络,现实在哪里?因为有了电视、网络,“媒介人”成了柏拉图笔下的“洞穴人”,在“影子”与“幻觉”中生活。当我们总是透过电视的“境域”或视窗观察自然时,自然其实在远离我们,我们有远比古人丰富的知识,但我们常常缺乏起码的感受,我们与古人的差别在于我们知道更多的概念和表象,而古人拥有更多切身的体验,所以古人充满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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