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说“贱民”

作者:板儿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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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了鲁迅先生的《论“他妈的”》之后,有一感想,就是论起骂人之道,也是有“大王之骂”与“小民之骂”的。小民之骂也就不过是骂骂而已,尽管其间也有层次等级之分,粗蛮雅驯之辨,但总体上是与某些“理论家”一样的空谈,开口之初就没想到要实践的。大王之骂则大不相同,那是雷霆之前的闪电,暴雨之前的狂风,骂的势头已不可向迩,后面紧跟上的实行更是惊天动地。说起不可向迩,小民之骂中也有一种,那就是泼皮无赖之骂,其骂之狠毒透彻也同样是无人敢撄其锋的。于是而有泼皮无赖做了皇帝,以狠毒透彻之骂而付之于实行,那结果就是一场浩劫。这在历史上的一个实例就是永乐皇帝明成祖朱棣。
  鲁迅先生在《病后杂谈之馀》中谈及“惰民”、“丐户”和“乐户”,其中乐户的来源之一便是永乐皇帝大骂之后的恩赐。
  清人有《三风十愆记》,其中“记色荒”一篇谈及明初“丐户”、“乐户”的由来:
  
  明灭元,凡蒙古部落子孙流寓中国者,令所在编入户籍,其在京省,谓之“乐户”,在州邑,谓之“丐户”。丐户多在边海之邑,其隶于常熟者,男谓之贫子,妇谓之贫婆;其聚族而居之处,谓之贫巷。初无姓,任取一姓以为姓,而各以种类自相婚配。其男以索绹(编草绳麻绳)为业,常不足以自给。妇则习浆糨缝纴,受役于殷实高贵之家,所获常百倍于男,司晨之势,积重于牝鸡,由来久矣。
  
  这里谈到的丐户只是讲了他们的“贫”,还不大强调他们的贱。再后面虽然讲了丐户妇人“草头娘”的“夏姬在世,大类人妖”,列为“十愆”之一,但却只是丐户到了后世的演变,而并非丐户本身的特性。文中转述了草头娘的“自报家门”:她的先世在元朝时是贵族元老,其身份地位要在中国汉族官宦人家之上,所以当时被称为“正户”。到朱元璋当了皇帝,老人家心想:你们高贵,我偏要让你们下贱,于是让“正户”的“正”字下面那一横拐了个弯,便成了“丐”字。这当然只是个传说,未必实有其事的,但对流氓皇帝暴发户心理的揣测却颇中肯綮。
  “丐户”的来源还有一说。说他们本是宋将焦光瓒的部属,因为他们投降了金国,在金时一直单独编制,到了元朝,元世祖称他们为“怯怜户”,而到了朱元璋建立大明,在定户籍时仍旧让他们不与四民相混,称为“丐户”。至于“惰民”,则有说是为元末群雄之一的陈友谅的后裔,因陈友谅曾是朱元璋争夺天下的劲敌,所以鄱阳湖大战之后,陈友谅身死,后来其子陈理虽然投降了,但朱元璋余恨未消,便把陈氏一族钦定为惰民了。
  与此相关的一个故事顺便讲给诸位。明清以来,朱元璋的老家凤阳盛行讨饭之风。凤阳一直流传着一个众所周知的民歌:“家住庐州县凤阳,凤阳原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此谣“版本”不同,此处所引是与常见的有些差异的版本)乞丐们讨饭时打着花鼓,唱着歌谣,以说明他们是因为逃荒而讨饭。这些乞丐行乞的地方主要是江苏、浙江的苏州、松江、杭州、嘉兴、湖州一带,也就是杭嘉湖金三角。每到入冬,他们就携儿带女寻到江浙的富庶之区行乞,直到次年初春才打道回府。年年如此,如候鸟般准时,即使遇到那十年之中不荒的一年,他们也一切照旧,似乎如果不去那里转上一转就过不了年似的。究其缘由,说来话长。原来是明太祖立国之初,便把苏杭等城市的富民十四万户强行迁往他的老家凤阳,而且明令不许逃回原籍,逃回者就要治罪。朱元璋打仗起家,令出如山,绝无说服动员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圣旨一下,风驰电掣,那些富民的家业即使不被抄没,也带不走多少了。他们从“人间天堂”一下子下放到穷乡僻壤,城市的闲饭是吃不成了,乡下的营生一时也难于适应,所以他们的日子可能要比乡下人更难过一些。第一代下放者震于朱洪武的雄威,是不敢回老家探望一下的,但第二代第三代以后,那些长起来的孩子从父祖辈嘴里知道了故里所在,便有了“寻根”的意愿,萌生了不轨之心。可是他们又不敢违犯禁令,幸亏当时官府还没有禁止讨饭以粉饰太平的政治觉悟,便只有借着讨饭之名行探亲扫墓之实了。代代相传,浸成风俗,从此凤阳的百姓们就成了季节性的“丐户”,这习俗一直延续了几百年,大约直到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之后才自然消失。
  看来这“丐户”与“惰民”都与朱元璋有些关系。而“乐户”,它的产生应该是出于朱元璋的儿子、小流氓皇帝朱棣的圣意。
  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取代了侄子建文皇帝,这场大事变惹起了建文帝下面一些臣子的反抗,于是朱棣即位后,就用了十一年的时间杀戮、清洗建文的遗臣,又用了二十一年时间搜寻建文帝的踪迹,其中包括被我们至今引以为自豪的三保太监下西洋这种国际大搜捕。仅仅他第一批榜示的“奸臣”就有四十四人,这些“奸臣”不少都要灭族,其中方孝孺一案即杀死八百七十三人,胡闰一案弃市二百一十七人,坐累死者数千人,被籍没者数百家。在这场大清洗中被杀者数以万计,受牵连而入狱服刑者更是不计其数。朱棣的清洗工程有几项发明创造。一是主要对知识分子开刀,在他第一批榜示的四十四名“奸臣”中文臣即占了四十一名。二是创立了特务机关——东厂。三是把罪人家属化为贱民,让他们世世代代为奴为娼,永不翻身。这最后一手的卑鄙无耻把人性的丑恶发挥到极致,使人明白有了帝王之尊的流氓真是什么空前绝后的事也能做得出来。
  朱棣把建文诸臣的家属收为官奴,或赏给自己的功臣为奴,让他们的男子永远受自己和自己爪牙的奴役,女子永远受自己和自己爪牙的凌辱,这正是宋太宗把南唐李后主“你老婆的”进一步扩大化〔1〕。建文的忠臣铁铉被杀时是“骂不绝口”的,铁铉之骂是否也有“他妈的”或“你老婆的”之类,事关皇帝,用后世发明的一种语言来表达,那所骂的言辞是“有口不能说,有眼不能看”的。但从朱棣愤怒到把铁铉一寸一寸地凌迟,然后再投入油锅中煎炸来看,铁铉的骂也是够狠毒的了。根据朱棣的德性,他肯定要回骂的,那骂辞也同样事关皇帝的体面,不会被史臣们写进实录中。但铁铉之骂究竟是小民之骂,而朱棣之骂则是要付诸实行的。于是铁铉的家族未被全部屠灭,要留下他的三十五岁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送到“教坊”里当婊子,让一群大兵们代表自己“你老婆的”。“那时的教坊是怎样的处所?罪人的妻女在那里是并非静候嫖客的,据永乐定法,还要他们‘转营’,这就是每座兵营里都去几天,目的是在使她们为多数男性所凌辱,生出‘小龟子’和‘淫贱材儿’来。”(鲁迅《病后杂谈》)用朱棣他老子的心理推测,永乐皇帝的圣衷应该是:你们越是想在青史中留下清正之名,我偏要让你们污浊下贱!
  当时建文诸臣的妻女们有多少落到这个下场,其数不得而知。建文朝力主削藩和对燕王朱棣用兵的齐澄、黄子泰,因为他们的名气和铁铉一样大,所以他们妻女的下落才被史官们保留下来。鲁迅引过《南京法司所记》中的一段史料,此处不得不再引一遍:
  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于右顺门口奏:齐泰姊及外甥媳妇,又黄子澄妹四个妇人,每一日一夜,二十馀条汉子看守着,年少的都有身孕,除生子令做小龟子,又有三岁女子,奏请圣旨。奉钦依:由他。不的到长大便是个淫贱材儿!
  铁铉妻杨氏年三十五,送教坊司;茅大芳妻张氏年五十六,送教坊司。张氏病故,教坊司安政于奉天门奏。奉圣旨:吩咐上元县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
  建文忠臣的妇和女们一部分直接被发入教坊司,一部分“给配”自己的功臣为奴婢。胡闰有个四岁的女儿,给配于功臣家,渐渐长大,很明大义,每天用灶灰涂脏自己的脸,居然以此维持了清白之身。这事作为特例载之于史,可见大批的女子在功臣家中是没有那么幸运的。以士人之女、名门之后而沦为下贱,那下场可能要比一般家庭的女子更悲惨,她们成为各类男人的性奴隶的结局是无法避免的。朱棣死后,他儿子仁宗即位,当年立即下诏:“建文诸臣家属在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及习匠、功臣家为奴者,悉宥为民。”这仁政行得太晚,建文诸臣的妻女已经受了二十年的非人凌辱,死的死,老的老,活着的利用价值也不大了,而这时生下的“小龟子”和“淫贱材儿”都已不知多少了,正好去接她们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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