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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锷:不争主角争人格

作者:傅国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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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德眼中的蔡锷“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体弱面白”,“瘦瘦的脸上,两眼相距甚宽,双颊略像女性,但口角却显得严峻、刚强。为人沉静,态度庄重……”“他虽然命在旦夕,思想却一如既往,锋利得像把宝剑。”
  ——〔美〕艾格妮丝·史沫特莱《伟大的道路:朱德的生平和时代》
  
  一、袁世凯问莫理循:“蔡锷会统治中国”吗?
  
  1916年2月7日,莫理循见到骑虎难下的袁世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不满情绪十分广泛,我遇到的人没有一个不反对帝制的。”连冯国璋也不赞成帝制。莫理循说国内普遍同情蔡锷:“我接到的每一个报告都是如此,无论中外,都赞同他。”并认为可能会重演辛亥革命的一幕。然而,两年半之前在“二次革命”中轻而易举地打败了南方革命党人的袁世凯不相信,他不仅自负地认为可以将装备很差、兵力薄弱的护国军镇压下去,“而且主观臆测‘蔡锷有野心’,问莫理循是否认为,蔡锷会统治中国。对此,莫里循轻蔑地斥之为‘愚蠢的问题’而未加理睬”〔1〕。
  袁世凯恐怕至死都不明白,蔡锷反对他称帝的目的竟然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争舞台主角,而是“为国民争人格”。我最初是从李敖编的《拆穿蒋介石》序言中看到这句话的:“当年蔡松坡起义,反对袁世凯,最大理由是‘为国民争人格’。”后来读到梁启超在蔡锷的追悼会上的讲话,也有“出为国民争人格”一语,还有“护国军总司令蔡将军誓师之言曰:‘吾侪今日不得已而有此义举,非敢云必能救亡,庶几为我国民争回一人格而已。’……我国数万万人之人格,至今日已被袁世凯蹂躏而无复余”。陶菊隐《政海轶闻》“蔡锷”一则有蔡锷致辞:“此次举义,所争者非胜利,乃中华民国四万万众之人格也。”蔡锷的遗嘱中也有“以争国民人格”语。
  1922年12月25日,梁启超在南京学界演讲《护国之役回顾谈》,又一次忆起蔡锷当年的话:“眼看着不久便是盈千累万的人颂王莽功德,上劝进表,袁世凯便安然登其大宝,叫世界看着中国人是什么东西呢,国内怀着义愤的人,虽然很多,但没有凭借,或者地位不宜,也难发手,我们明知力量有限,未必抗他得过,但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起见,非拼着命去干这一回不可。”〔2〕
  梁启超在《国体战争躬亲谈》中有更为详细的回忆:“云贵首义之中心人物蔡将军锷者,时方在京师,蔡君十三岁时即从余就学,当民国二年辞去云南都督之职,即来京师与余日夕过从,当筹安会发生之次日,蔡君即密访余于天津,共商大计。余曰:‘余之责任在言论,故余必须立刻作文,堂堂正正以反对之,君则军界有大力之人也,宜深自韬晦,勿为所忌,乃可以密图匡复。’蔡君韪其言,故在京两月虚与委蛇,使袁氏无复疑忌。一面密电云贵两省军界,共商大义,又招戴君戡来京面商。[戴戡当时刚辞贵州巡按使]……戴君于去年十月到京,乃与蔡君定策于吾天津之寓庐,后此种种军事计画,皆彼时数次会谈之结果也。……议既定,蔡、戴两君先后南下,蔡君临行时托病,谓须往日本疗养,夜间自余家易装以行。”〔3〕
  蔡锷抵达昆明几天后,反袁护国的枪声就在遥远的西南边陲打响。当他秘密离北京、取道天津赴日南下之际,曾与老师梁启超相约:“事之不济,吾侪死之,决不亡命;若其济也,吾侪引退,决不在朝。”〔4〕云南誓师之日,蔡锷、唐继尧等也以两事相戒,称:“一绝对不争权力,一不作亡命之想,果若战败,惟有全军战死。”〔5〕
  在云南举义前夕的会议上,大家认为云南既然宣布独立,则原有将军、巡按使等名称已不适用,应该另外改组政府。有人提议设立大元帅府或临时元帅府,以资号召,但蔡、唐都不赞成,“以为云南以大义为天下倡,原期各省闻风响应,若先设此机关,使人谓我辈之举,系为权力,反阻人向义之路。宜俟响应省份稍多,然后就各省公议组织,方足以示大公”。最后决定成立云南军政府,军队改称护国军,将所有滇军改编为三个军。蔡锷在给梁启超的信中说:“合并军、巡两署,恢复都督府,召集省议会,组织略如元、二年旧制。出征部只设总司令部。原议设元帅府暂从缓,盖欲力事谦抑,以待来者。”〔6〕
  唐继尧(1883~1927)只比蔡锷小一岁,但进日本士官学校要晚得多。蔡是第三期毕业,唐是第六期,而且唐曾是蔡的部下。当辛亥革命时,蔡为协统,唐是管带,在重视资历的军界,蔡锷无疑是唐的老前辈,所以唐提出以蔡锷为都督,自己率第一军进入四川。而蔡锷不同意,他认为唐在滇主事甚久,驾轻就熟,非唐莫属,自己此来是为牺牲救国,愿为前锋,独任其难。实际上此举更主要的因素还是他不愿取代唐的地位,让世人误以为他为权力而来。当时有这样一番对话,唐发言:“蔡老前辈,远道来滇,甚为辛苦,宜在滇留守,继尧愿出征。”蔡锷回答:“我来非占位置,乃欲对国家民族效力耳。”〔7〕
  双方互相退让,相持不下,“情词诚挚至于泣下”,最后多数主张不变现状,唐继尧才同意就任都督,以蔡锷为第一军总司令、李烈钧为第二军总司令。而且蔡锷的总司令是以云南省议会的名义任命的,不是军政府委任,以后唐、蔡两人的行文用的也是公函咨文,不是命令。可见云南举义动机纯洁。即使是唐,最初也无权力之心。这一点从他们举义时以唐继尧、蔡锷、李烈钧三人名义发表的誓词中也可看出:
  
  (一)同人职责,惟在讨袁,天助吾民,幸克有济。举凡建设之事,当让贤能,以明初志。个人权力思想,悉予铲除。
  (二)地无分南北,省无论甲乙,同此领土、同是国民,惟当量才程功,通力合作。决不参以地域观念,自启纷裂。
  (三)倒袁救国,心理大同,但能助我张目,便当引为同志。所有从前党派意见,当然消融,绝无偏倚。
  (四)五大民族,同此共和,袁氏得罪民国,已成五族公敌,万众一心,更无何等种族界限。〔8〕
  1916年2月21日,誓文在《滇声报》发表的当天,《义声报》即发表文章评价说:“一曰无权力思想:从古魁杰举事,类多权力是争,不见先入关中者为王,用激重瞳之盛怒;一见荆州而图霸,深仇大耳之枭雄。惟权力之未忘,遂争夺之靡已。……天生三杰,为天下先,所谓个人权力思想何有焉?”〔9〕这些都是毕生追求权势的袁世凯所无法理解的。
  
  二、蔡锷与袁世凯“袁项城借给他洋一千元”
  
  蔡锷和袁世凯的关系十分复杂。1916年12月14日,梁启超在上海举行的蔡锷追悼会上说,戊戌变法之后,蔡锷要到东京找自己,称“湖南长沙出来只借得二毛钱,到了汉口借亲戚洋六元,由汉到京,袁项城借给他洋一千元,到东后以三百元为学费,其余均为交友及公益之用,而自己出来则步行,未尝坐过车子”〔10〕。深知蔡锷的梁启超此言不会是无根的,他也没有必要为袁世凯说好话。可见少年蔡锷之能顺利到日本留学,确曾得到袁世凯的慷慨资助。
  不过蔡锷以“士官三杰”的荣誉学成归国后,一直在广西、云南等地从军,与袁并没有发生什么直接关系。直到辛亥革命后,即1912年1月12日,已经是云南都督的蔡锷在给黎元洪的电文中称袁世凯“闳才伟略,实近代伟人,即孙中山先生亦曾有民国大总统宜推项城之论。徒以清廷关系尚未脱离,故此次选举不及项城者,非不愿举项城,实不能举清廷之内阁总理大臣也。要之,中国有必为共和之时机,而项城亦自有被举总统之资望,如果大局大定,此事自在意中”〔11〕。但蔡锷同时又反对“株守议和”,主张“长驱北伐,直捣虏廷”。这固然是针对清王朝的,也流露出了他对袁世凯的不满。1912年1月20日,蔡锷致电孙中山等人:“我军乘此朝愤,何敌不破?乃甘受袁氏之愚,一再停战,旷日持久,糜饷劳师[而]不问。”〔12〕1月26日,他致电孙中山及各省都督,公开指责袁世凯想在北京召开所谓“国民会议”来决定君主、民主国体,“无非为狡展播弄之地步,以充彼战备,懈我军心”,并认为这只是“袁之狡谋”,鲜明指出民国政府已成立、总统已选出,“民主君主问题无复有研究之价值”,“惟有简率精兵,结连黔、蜀,长驱伊、洛,期共戮力中原”〔13〕。蔡锷极力主张北伐,并组织了云南北伐军,发布《北伐誓师词》,称“甘冒不韪,乃有袁贼”,其前锋已从贵州进入湖南。2月12日,等到段祺瑞领衔的北洋军将领敦促清帝退位的通电发表后,蔡锷致电黎元洪还表示要提高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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