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君子绝交无恶言

作者:范 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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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0年8月,雷震先生坐满整整十年大牢,即将出狱。这时遇到了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台湾当局为阻止出狱后的雷震继续从事政治活动,要求在出狱时须有“双重保人”予以担保,并出具誓书“绝不发生任何不利于政府之言论与行动,并不与不利于政府之人员往来”方可出狱;不仅如此,又透过台湾警备总部保安处长吴彰炯通知雷震之妻、资深“监察委员”宋英,称“雷先生出狱之后,不得和台湾人往来,不得接见新闻记者,亦不得和新闻记者谈话,尤其是外国新闻记者。因为雷先生一言一语,足以影响国家的前途”。雷震身为法学专家,深谙当时的法律条文,认为《监狱行刑法》第八十三条规定“执行期满者应于刑期终了之次日午前释放”,并无其他“附加条件”,所以不愿做“违法”的“法外”之事。他甚至表示“宁愿不出狱”也不签署所谓的“誓书”。这一强硬态度让当局“进退失据”,同时也让雷震的亲人、老友们心急如焚。于是当局软硬兼施,强行没收了雷震十年来写下的四百多万字回忆录手稿,又怂恿雷震多位老友从中说项,逼雷震于绝望和被动中而就范。
  宋英及子女们来监劝说,不仅落泪,甚至下跪恳求。宋英连续给雷震写了几封长信,信中不无焦虑地说:“我由你那边回来后,真是寝食难安,你的态度是那样的坚强,你的意见是那样的固执,我有什么办法与你交谈呢?……你还能活几年,何不获得自由后,再为国家效劳?……我不是说世上的事,什么是是非非、真真假假,都要盖棺才能定论吗?”〔1〕这时雷震已是七十有四的老人,身体每况愈下。宋英作为妻子理所当然希望不要“节外生枝”,能够刑满按时出狱,对社会及孩子们也是一个交代。年过八十的老友王云五不顾体弱多病,风尘仆仆来到远离台北的新店军人监狱,好言相劝。同时前来相劝的还有在“上海保卫战”中与雷震出生入死共患难的谷正纲以及在国民参政会、政协会议时期长期打过交道的青年党领袖陈启天等人。看到老友们“苦苦哀求”并念及家人在这十年间所经受的煎熬与痛苦,雷震不得已只好含泪签下了这份“誓书”。然而,这件事远没有结束,雷震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就像是有一块巨石始终压在心头。
  到1975年初春,又有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使雷震压抑多年的不堪心情终于如火山爆发。这一年4月5日,原《自由中国》社编委夏道平突然送来了一封王云五的“绝交信”,其语多有误会。王云五在信中说:“我兄爱国向不后人,即此献议之本意,系向当局秘密进言,并未发表,无论其内容是否正当,亦不离匹夫报国之意。至其后泄露于台独机构,则以弟之愚,窃认为万万不可宽恕。……不仅对不起国家,亦对不起朋友,谨郑重劝告今后切勿再为类此之举动,以免为台独所利用,否则道不同请从此起,不惜与数十年之老友绝交。质直之言,尚祈鉴谅……”〔2〕雷震自出狱后,一直遭到当局的秘密监控,人身自由从未得到保障。雷震从政数十年,且又为高层核心人士之一,对蒋介石的秉性有深度了解,虽然能够坦然面对,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想到当年既然违心地签了那份“誓书”,不能失信于老友们,只得拒绝了所有新闻媒体对他的采访。只有一次例外,却惹了不少麻烦。不过,雷震并非一个“怯懦之人”,以雷夫人宋英女士的话来说,在那些形同软禁、没有自由的日子里,“儆寰还是儆寰”,面对访客,“他一如往昔侃侃而谈,并不因为牢狱折磨而气馁,令听者为之起敬。他对异议人士亦颇关心,如对陈鼓应、王晓波、张俊宏等后辈多所关心,对于《台湾政论》的鼓励等均为显例,而他寻追民主自由的勇气,也获得后辈的敬重”〔3〕。不久,雷震在王云五的襄助之下(王系中山文化基金会主任委员)始入一家民间机构,即在该基金会从事“中华民国宪法诠真”专题研究,月领新台币四千元,以维持生计。然而,雷震没有想到老友王云五在此时竟提出与自己“绝交”,其事因乃三年前雷震曾经向最高当局秘密呈递过一篇《救亡图存献议》,此间在海外被莫明其妙地公开发表。当局对此甚为恼火,迁怒于当年为雷震出狱时“具保”的王云五、陈启天、谷正纲等人,而王则又是三位“具保人”中地位最重要的一个。或许在王云五看来,这是雷震本人有意泄露出去的,已失信于朋友,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雷震语)。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台湾国民党当局面临复杂多变的国际局势,正处在一个“恨萧萧、无情风雨”的寒秋季节。1968年年底,尼克松重返政坛,在当年的美国大选中,击败民主党人汉弗莱和独立竞选人华莱士,当选为美国第四十六届第三十七任总统。尼克松上台后,重新审视并检讨美国对台政策,深感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对正在冷战之中的世界来说,尤其是美国的自身利益来讲有着重大的现实意义。1971年7月,基辛格秘密访问北京。第二年尼克松也登上了长城。国民党政府亦即被驱出了联合国。雷震认为“这是国民党自作自受”、关门做皇帝的结果。此时,台湾“监察院”又通过了“吁请蒋竞选第五任总统”的提案,雷震再次感到国民党不思进取、无意革新、逆时代潮流而动的一种惊人落伍之态。1971年12月13日,雷震出于改革之心,“拟写一个条陈给当局,其要点为改制以自保”〔4〕。雷震在给蒋介石的一封信中这样说:“兹奉陈《救亡图存献议》……本件绝不对外发表,震绝不参加任何活动,只是鉴于国家已届存亡危急之秋而表示个人意见……”此件还抄送给“副总统”兼“行政院长”严家淦、“总统府秘书”长张群、“国家安全会议秘书长”黄少谷、“行政院副院长”蒋经国等人。这份《救亡图存献议》之初稿,经老友齐世英(《时与潮》杂志创办人,时为“立法委员”)读过,并作了一些必要的修改。之后,雷震亲自前往景美镇大街“东山复印店”复印了六份,其中一份留给了傅正(当年“雷震案”涉案人之一)。雷震在七十六岁高龄向当局呈示《救亡图存献议》,虽与他的政治理想有关,却也有着“天真尽责”的一面。正如他自己所说:“不佞常自慨言:‘我辈今日与国民党虽不能共享安乐,但却须共患难;有福不能同享,遇难却要同当’。”足见三十七年的党龄对他个人来说,不仅难以释怀,更成了精神上的一种负担。数万言的《救亡图存献议》共分十点,其大要如下:
  
  一、……以求自保自全,并安抚台湾人,开创一个新局面。
  二、蒋介石任满引退。
  三、国民党应放弃事实上的“一党专政”,实行真正的民主政治。
  四、减少军费开支,健全军事制度。
  五、彻底实行法治,保障人民自由权利。
  六、治安机关应彻底改变作风,并严加整饬工作人员。
  七、应废止创办新报的禁令。
  八、简化机构,实行全面节约,杜绝一切人力、物力、财力的浪费,全部用于经济建设。
  九、废除“省级”制度,以求行政组织能配合目前的现实环境。
  十、大赦政治犯,以冀收揽人心,增强团结。
  
  这十点建议,有着一定的现实语境。台湾学者任德育女士认为除废除“省级”制度、大赦政治犯等几点颇有独到之外,“其他建议在1959年中左舜生发表《抢救中华民国时间已经不多了》的改革十六点原则,皆可寻得类似概念,如精简政府机构、裁军、节约人力物力以谋经济发展、司法独立、保障人民一切基本自由与权利、根绝一党垄断等……”〔5〕《救亡图存献议》在其政治上有着一定的局限性,但作为中国民主宪政最积极的倡导者之一,雷震晚年对时局的思考,在大方向上基本与民社党领袖人物左舜生相一致,且都是“不以革命方式造成政权变动”,完全符合自由主义的思维。而这两份政治改革方案的不同之处,主要在于左舜生提出仅以“临时政府”的名义在台湾行使政权,雷震的看法较之左舜生的观点虽有点激进,但其本意是反对“两个中国”的。1971年7月19日,美国《华盛顿邮报》驻日记者Harrison采访雷震,当记者问及是否赞成台湾独立、两个中国或自治时,雷震明确表示不赞成台湾独立,因为这样会造成流血。雷震还奉劝那位记者去采访高玉树(曾任台北市市长)时,“不要提出或讨论台湾独立问题”〔6〕。雷震在情感上始终认同自己是中华民族的后人,就当时现实而言,“台湾现阶段的分治,并未排除未来经由民主方式与大陆统一的可能,故此与台湾独立所追求之两岸彻底分离仍有不同”〔7〕。雷震甚至说:“……只要看看‘台独’分子在美发表的宣言,当可玩味了,我们千万不可一味糊涂,妄自尊大。”〔8〕不过,也有一些朋友认为雷震此举过于“天真”。1972年2月16日,雷震赴时任“立法委员”的王新衡(蒋经国留苏时的同学)处拜年。王对《救亡图存献议》中的内容大都表示赞成,却又说不应送交蒋介石看,“白费心思,完全无用。……就等于孙中山革命时上书李鸿章一样是无用的”,并再三强调:“这里的局势是没有希望的,无法挽救……”〔9〕傅正也认为,“固然精神可嘉,尤其所提十大献议内容,更的确具有远见,但可惜还是有点不了解蒋家父子以及张群、严家淦、黄少谷三人的性格与作风,难免成为对牛弹琴,白费心血……”〔10〕事实上正是这样,当局对于“献议”无动于衷,建言未得到任何采纳。然而,就是这份从未想要公开的《救亡图存献议》在三年之后,即1975年1月28日,突然在美国纽约由台湾人主办的一份刊物上全文发表,雷震对此亦大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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