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性博士”张竞生

作者:王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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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编纂《性史》的张竞生,主张在美术课堂中公开使用人体模特儿的刘海粟,以及谱写“靡靡之音”《毛毛雨》的黎锦晖,被传统势力斥为“三大文妖”。卫道士们哀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以他们的青光眼看来,“三大文妖”及陈独秀、蔡元培、鲁迅、胡适等人无疑是罪魁祸首,要对世道人心的日益败坏负主要责任。所幸时间是最好的裁判,它使喧嚣归于寂静,使重出炼炉的黄金展露灿烂的笑容。
  在“三大文妖”中,张竞生遭到最深的误解、最多的诟骂、最狠的攻讦,不仅旧派人物看他不顺眼,连一些新派人物也站在他的对立面,决计不肯给他好果子吃。他得了个“性博士”的花名,还得了个“大淫虫”的恶号,被人骂为“下流坯”,可谓谤满天下,后果可想而知。他被撵出了学术领地,被剥夺了话语权,惟有独守一隅,默默而终。
  张竞生(1888~1970),出生于广东饶平县,幼名张江流,学名张公室。1912年底赴法留学后,他才改名张竞生,取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意。当时,围绕着这八字经,新派青年取名取号为“竞存”、“天择”、“竞生”的颇多。孙中山的爱将和叛将陈炯明即自号竞存。胡适有两位同学,一个叫孙竞存,一个叫杨天择。胡适的学名是胡洪骍,表字为适,也是他二哥从八字经中捞出一个字。张竞生小时候多次看到本村张姓与邻村杨姓的血腥械斗,日后回想,仍然心惊胆战。他童年不快乐不幸福的最大根源是他父亲所娶的小老婆太阴险太狠毒,逼得他两位哥哥去南洋做工,还逼得他两位嫂嫂相继服毒自杀,由此他对旧式家庭的冷酷无情和惨无人道体验良深。
  好在还可以求学念书,张竞生读完汕头的同文学校后,即入广州的黄埔陆军小学。这所学校由两广总督兼任总办,规格不低,派头不小。他若好生捱到毕业,将来当军官,混出点名堂并不难。可是他天生就不安分,暗中偷看中国同盟会的机关刊物《民报》还是小错,居然与姓韦的监督对着干,带头剪辫子,闹伙食革命。张竞生被黄埔陆军小学开除后,自己认为革命虽然要冒险,但也不失为一条好的出路,毕竟清王朝太腐败太无能了,它不灭亡简直就是没有天理。于是,张竞生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与另一位同学结伴前往新加坡,投奔孙中山。而孙中山并没有接纳这两位懵懂青年。因为此前孙中山得到消息,清廷已派枪手到新加坡暗杀他,出于防范,他以养病为由,对来历不明的客人一律避而不见。张竞生在新加坡捱了一个多月,最终耗尽钱物,一无所获,惟有怅然而返。张竞生回到饶平,服从父亲的命令,娶了一位十五岁的女子为妻。在回忆录《浮生漫谈》中,他这样描述自己的新娘:“我娶她那一日,她的容貌,虽未像某先生所说的那样,如猴子一样的尊容。但我的这一位矮盾身材,表情有恶狠狠的状态,说话以及一切都是俗不可耐。我前世不知什么罪过,今生竟得到这样的伴侣。”这种盲婚,毫无爱情基础,很难让他留恋。张竞生决定逃避家庭,去上海求学,入法国教会所办的震旦学校。一学期后,他不安分,跑到北京,考入京师大学堂(北大前身)法文系,谋求更进一步的深造。当时的京师大学堂,就像是一所官办的大私塾,从教制、师资到课目的安排都乏善可陈。学生得闲,不是逛八大胡同,就是请吃请喝,忙于交际应酬,为将来做官预先垫步。张竞生烦闷得要死,便去藏书楼把所有的佛经大阅特阅,直读得满头雾水,如堕五里云中。他居然在那所礼教森严的藏书楼中发现一本德文的奇书。此书将世界各民族的女子阴户影印为图像,赘以说明,多方比较研究。这本书让张竞生大感好奇,也大开眼界。他日后从事性学研究,这可能是最初的起因。除此,有一天,革命党人张俞人找到张竞生,告诉他,汪精卫因刺杀摄政王载沣,关在刑部大狱里,极有可能被杀头,同盟会拟设计营救,请他从中出力。张竞生闻言,又惊又喜,惊的是此事万分机密,他竟能参与,喜的是他所救助的是一位伟大的革命党人。当时,陈璧君(汪精卫的妻子)和方君瑛已潜入北京。他们的具体计划是:陈璧君出巨资(大约一二万元)给一位可靠的党人捐取主事一职,然后为他谋求刑部监狱官的实缺。这样一来,就有机会接近汪精卫,寻隙将他放走。这个计划像是出自于儿童的头脑,有一点想象力,却毫无可行性,终于作罢。1911年10月,武昌发难,汪精卫获释,张竞生加入汪氏组织的京津保同盟会,得到汪的赏识。待南北议和,汪精卫推荐张竞生充任南方议和代表团秘书,事成后,即鸿运降临。1912年,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稽勋局遴选合格的革命青年以官费生资格赴东西洋各国留学,公布的头批二十五人名单中为首五人是:张公室、谭熙鸿、杨杏佛、任鸿隽、宋子文。张公室即张竞生,他名列榜首,可见当时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对他是何等器重。
  刚到法国时,张竞生想学外交,有位好友劝他学习社会哲学。这一选择也合乎他的心愿。巴黎大学的哲学系太自由了,他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闲暇。他起初想到邻国比利时去学园艺,又想兼修与哲学风马牛不相及的医学,将来好寻求一个切实的职业。他修完医学院的预科,只能算是过屠门而大嚼,然后就打消了做医生的想法。这一放弃令他终生引为遗憾。学医期间,有件事令他记忆深刻,像是一道阴影久久挥之不散。有一次他参观解剖室,好戏谑的友人手执利刃对那些尸体横切竖割。他看在眼里,顿时感到反胃。更过分的是,那位友人用刀尖指着一具女尸的阴部说:“不知你生前用这玩艺害了多少人,到今天竟沦落到如此下场,任人宰割如砧上肉!”张竞生闻言,悲愁和痛惜之情齐集三寸灵台。
  虽生长于乡间,但张竞生先后在上海、北京等地求学,也算是有点见识的,再加上他本性浪漫,是个多情种子,到了花都巴黎——全世界猎艳者的第一天堂,肯定有所斩获。他的回忆录《十年情场》对于自己在花都“打过一些性欲的擂台”津津乐道,描写极其大胆,儿童不宜的地方非常之多。张竞生好与女人玩精神恋爱的游戏。他初到巴黎时,住在“人家客店”,对一位学图案的女子发生兴趣。那女子声称要守身如玉,张竞生自惭缺乏手段,便只好偃旗息鼓。其后不久,他在海边的一家咖啡店认识一位娇巧玲珑(他最欣赏这种身形)的女招待,彼此情投意合。他最得意的是,竞争者是一位英俊的德国大学生,自己居然能够漂亮地胜出。“我以为能打败德人的情敌,是我以弱国的地位,也算莫大的光荣。”这简直就是为中华民国挣了脸,应授勋章一枚。他们常常在海边野合,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有一次酣睡在海边,竟差一点被潮水卷走。张竞生显然对这位情人的性具和性趣十分满意,觉得“她的表情与性趣,完全与西班牙人一样的天真热烈。她的性具,有如我国人所传说的大同女子一样,似有三重门户,回旋弯曲,使人触到也即神魂颠倒”。他们相爱了两年有余,其间,这位情人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婴,可惜不幸夭折。世事总有不如人意处,这位法国情人性格温柔,礼貌周全,却患有精神疾患(歇斯底里症),遇到刺激,便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张竞生好几次被惊吓得魂飞天外。此外,她的文化程度很低,连法文字母也写不清楚。久而久之,张竞生便对她的病况和智力产生顾虑,再加上家中还有黄脸婆,迄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场风花雪月事就打上了休止符。
  巴黎岌岌可危,张竞生跑到英国伦敦,与房东的女儿在白天上演对手戏。只是那女子性情不够热烈,所以这份感情终归是形而下的,无法升华。其后,在法国里昂,张竞生与一位瑞士少女相恋,却因为老板娘监视极严,而无从下手。所幸他与一位女教师搭上了线,在圣诞前夕进入实证阶段。有趣的是,那位女教师看见床头耶稣受难像,如遭电击,立刻起身穿上内衣,表情严肃、悲哀地说:“耶稣既然为人类而死,我辈在这个死难节日,怎能谋求肉体的快乐呢?”于是,两人的欲念云收雨霁,相拥而眠而不及于乱,他们之间横隔着一位耶稣,以后也一直是精神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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