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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军失败与李秀成剖因

作者:裴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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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事乃政治的延续,战争只是政治较量的最后格斗,而政治较量的基础又在经济与文化,比拼的不仅是人力物力,更有综合调配的管理能力与设计全盘的文化智力。应该说,无论从哪一方面来分析,太平军最后的军事失败都是必然的。
  
  一、政治上陈腐恶化
  
  1851年金田举事之初,政治设计上即无新意,“有田同耕,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不过是“均贫富”的老套套,虽能号召饥民于一时,却无力支撑以长久。
  太平天国运动早期创始人实为南王冯云山,最艰苦最基础长达七年的紫荆山传教聚众,均为冯云山奔走策划。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等核心人物的加入,也是冯的功劳。包括最初的典章制度,亦由冯撰稿拟定。《李秀成自述》内云:“谋立创国者出南山之谋,前做事者皆南王也。”既有毅力又有能耐,极受信徒尊重,按说冯云山完全可以自立,他之所以一再“让贤”于四考秀才不售、“日售赌博”的洪秀全,乃是因为冯根据星相术,认为洪秀全“多异相”、“有王者风”,生辰八字当贵为“九五之尊”,而自己的面相却不行,再四动员洪秀全参与其事。
  1853年2月,五十万太平军自武昌夹江而下,水师万艘,风帆蔽江,一路连克九江、安庆、芜湖、太平,水陆两师迅速发展,号称百万,最后攻占南京。同年10月,林凤翔、李开芳所率北伐军长驱六省,抵达天津近郊,威震京畿,太平军势力达到顶点。然后就一路滑坡,不复振作。1856年9月洪杨内讧,成为太平军的盛衰转折点。1857年5月,石达开率十余万太平军出走,后果更严重,血腥争权的内讧不仅仅致使杨秀清部下两万精兵死得毫无意义,更暴露了太平天国政权的性质,不过“取而代之”更旗换号而已。洪秀全登基后娶八十八妃(远比清帝多)、乘八十二人大轿(比清帝多一轿夫),“官轿出行军民避不及当跪道旁”,“大员妻不止,无职之人只娶一妻”〔1〕。李鸿章后来攻下苏州,惊叹忠王府“神仙洞窟”。南京的天王府更是建制宏大,尽极奢侈:金碗、金筷、金浴盆、金马桶、金夜壶,宫吏一千六百余、宫女千余……谱儿摆得比清帝清吏还大,革命性与正义性丧失殆尽。
  政治上,太平军集团管理层目光短浅,只知军事之利,不知文化之力。在辖区内,太平军焚烧文庙、劈孔子牌位,将江宁学宫改为“宰夫衙”——用来宰牛屠狗,“以狗血尽淋孔孟之头”。对读书人全无笼络,蔑视所有传统文化价值。举事之初永安时期,参与核心决策的“先生”洪大全,“才识非常”,主张应行仁义、“掳七留三”(掳掠百姓财产控制在百分之七十以内)、争取未跑官绅归心助力、不赞成尽杀清军降兵、不赞成反孔和将经籍投于粪坑。但这位“先生”很快不见容于东王,戴枷被囚,永安突围时因戴刑具行动艰难,为清兵捕获杀害。
  太平军政权虽也曾举行乡试,试题却均为一些恶俗不堪的谀颂,如“天父七日造成山海颂”、“天王东王操心劳力安养世人功德巍巍论”、“平定江南论”、“四海之内有东王”。考试中式比率很高,只要填满考卷,未被发现什么出格之处,便都给一不同等第。1854年湖北千余应考者,录取八百多人;1857年安庆乡试,潜山一县便有八十四人中举。所谓录取,不过赏赐一些冠袍衣袄,然后游游街,事情就算完了。武科尚得“回衙门听候调用”,文科则哪来哪回,就跟没考过一样。有考取者久候无讯,跑去咨询所服侍的某王,答复是:“本为祝寿耳。若授职,尔等文人,能作何事?”原来天朝只是要读书人表示归顺,听听歌颂,弘扬弘扬所谓洪氏教条,“本为祝寿”,给一空名,根本就没有要读书人参与其事的打算。如此捉弄读书人,原本有所企盼的民心,自然四裂散去,并且反过来成为太平军的阻抗力量。
  尚未夺取全国政权,就这样踢开了文化人,单极深信军事武力,自然政权内部办事效能日益低劣,官僚化腐败化程度日益加剧。反过来,清廷镇压太平军所倚重的力量,却是曾、胡、左、李等高级文化官员。缺少了文化的粘合力量,政治上便丧失了向心力,这对强敌在侧的太平军集团来说,确实是致命的。曾国藩号召天下的《讨粤匪檄》,主打的也是文化牌——严厉声讨太平军对传统文化的破坏:“焚郴州之学宫、毁宣圣之木主……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潘旭澜先生认为:“这个文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许多读书人先后投身到讨伐的队伍,也得到一些精通文墨乃至不识字民众的同情和支持。”〔2〕
  在干部路线上,1856年内讧后,洪秀全曾发誓“永不封王”,然1859年3月13日族弟洪仁玕到南京,19日后即封干王。《李秀成自述》中说:“见其弟至,格外欢天,一时好乐,重爱其弟,到京未满半月,封为军师,号干王,降诏天下,要人悉归其制。封过后,未见一谋。天王再而复思,又见各旧功臣久扶其国,心不忿意……”于是,天王启禁,遂封陈玉成英王,再封李秀成忠王。
  太平天国后期有二千七百余王,之所以将爵位王位狂封滥授,除了使受封者感恩戴德效忠天朝,断了他们投降清朝的政治后路外,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由于牢牢记取内讧教训,谨防权力过于集中于外人,洪秀全利用广封王爵裂权分治,以达到相互牵制之目的,属于治术之一种。如封李秀成部将陈坤书为护王,就是为了削弱李秀成兵权,分制其势。而这在军事形势日益危急的特别时期,却尤其不利于最大限度地调动一切既有力量团结对外。连淮军将领李鸿章都看出来:“增封多王,以间其党,而内乱猜忌之萌,愈散漫不可制。”(《复彭雪琴侍郎》)
  封王封爵过滥,终究是少数人获利,多数人不服,人心日散,办事日惰,国势益衰。昭王黄文英云:“天朝的事,越做越坏。”李秀成总结道:
  日封日多,封这有功之人,又思那个前劳之不服,故而尽乱封之,不问何人,有人保者俱准。司任保官之部,得私肥己,故而保之。有些银两者,欲为作乐者,用两到部,而又保之。无功偷闲之人,各又封王,外带兵之将,日夜勤劳之人,观之不忿,力少从戎,人心之不服,战守各不争雄,有才能而主不用,庸愚而作国之栋梁。主见失算,封出许多之王。言如箭发难收,又无法解,然后封王俱为列王者,因此之来由也。
  封王原本意在嘉奖功臣,即使受封者死命效忠,断其政治后路,亦鼓励未封者踊跃立功。然狂封滥号,适得其反,犹如饮鸩止渴,催亡唤死。如此浅显的道理,天王洪秀全竟置不顾,可见太平天国难以成事。
  
  二、辖地内生产崩溃
  
  2003年第1期《社会科学》,周武先生撰文,人口史学专家根据太平天国前后《户部清册》所载户口数,认为1851年至1864年中国人口锐减百分之四十,绝对损失数达一点六亿;有学者将战前人口数据与1911年宣统人口普查资料进行对比,认为太平天国战争给鄂、皖、赣、浙、苏五省直接造成的过量死亡至少达五千四百万,如再考虑到湘、桂、闽、川等其他战场的人口损失,那么至少在一亿以上,直接造成的过量死亡达七千万。当然,在这场大悲剧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口死于清军之手〔3〕
  1940年代,蒋梦麟在躲避日机的防空洞里写就著名的《西潮》,说他童年亲耳听到一位木匠出身加入过太平军的蒋氏族长,对太平军抢掠杀戮煮吃人肉之事直认不讳,而且许多次还亲身参加。《西潮》中写道:“太平军到了村子里,村中曾经有几所房子焚毁,留在村子里的老弱有被活活烧死的。”〔4〕清军是留头不留发,太平军则是留发不留头。《西潮》中记载太平军攻入某县城,“许多脑袋连辫子一起落了地”〔5〕。“浙江於潜、昌化两地,在洪秀全战乱以后,土地没有人种。因为太平军到浙江来,是从於潜、昌化进来的,沿途的农民,被太平军掳的掳、杀的杀,以致过了好几十年,人口还是不够,土地因此也都荒废了。那时候政府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就是以田地分配给犯罪的人作为刑罚。譬如一个人犯了罪,县知事便判道:‘好,你犯罪了,罚你领二十亩地去。’这个乡下人说:‘大老爷!求求你开恩,给我领两亩吧,我不要二十亩啊!’大老爷说:‘那么你拿十亩去!’”〔6〕胡适在《四十自述》中也不经意地带出皖地农民对“长毛”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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