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深闺有愿作新民”

作者:桑 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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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4年6月10日,秋瑾特意从北京赶到天津,拜会寄寓《大公报》总理英敛之家中的吕碧城。《英敛之先生日记》当天记载:“十点,秋闺瑾女由京来,其夫王之芳及秦□□偕来,留午饭。饭后,秋留馆,王、秦等去。秋与碧同屋宿。”
  许多年后,吕碧城对那次会面仍记忆犹新。她在《予之宗教观》一文中写道:“犹忆其名刺为红笺‘秋闺瑾’三字,馆役某高举而报曰:‘来了一位梳头的爷们。’盖其时秋作男装,而仍拥髻。长身玉立,双眸炯然,风度已异庸流。主人(英敛之)款留之,与予同榻寝。次晨,予睡眼朦胧,睹之大惊,因先瞥见其官式皂靴之双足,认为男子也。彼方就妆头庋小奁,敷粉于鼻。嗟乎!当时讵料同寝者,他日竟喋血饮刃于市耶?”
  秋瑾过访时,吕碧城虽年仅二十二岁,却已在《大公报》上刊出了影响甚大的诗文,京津名流纷纷唱和响应。其名句有:“待看廿纪争存日,便是蛾眉独立时。”“流俗待看除旧弊,深闺有愿作新民。”试想,秋瑾读到这样的诗句,自然引为同志。她前来拜访比自己小七岁的吕碧城,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外,也意在为她致力的革命事业争取新的力量。遗憾的是,她未能如愿。据吕碧城说:“彼密劝同渡扶桑,为革命运动。予持世界主义,同情于政体改革,而无满汉之见。交谈结果,彼独进行,予任文字之役。”
  此后的情形,正如吕碧城所言,两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秋瑾于1905年去日本参加同盟会,1906年回国策划起义,1907年被捕就义;吕碧城于当年创立中国第一所官办女子学校,投身教育和传播事业。秋瑾走的是革命救国之路,是激进妇女的领袖;吕碧城走的是教育兴民之路,是稳健女性的翘楚。
  两人采取的手段和程序有所不同,却有着救亡图强的共同目标,所以,她们仍属“同一战壕的战友”。1907年初,秋瑾主编的《中国女报》在上海创刊,发刊词即为吕碧城所作。
  吕碧城原籍安徽旌德,1883年生于太原,其父时为山西学政。像许多古代才女的幼年传奇一样,吕碧城也曾有对对子的轶事。据说五岁时,父亲即景以“春风吹杨柳”出题,她立刻应答“秋雨打梧桐”。然其早年生涯颇为坎坷。十三岁时,父亲去世,族人为霸占家产,逼走碧城母女。已与之定亲的汪某,也借故退婚。母返乡,碧城遵命赴塘沽依附舅家。
  1904年春,吕碧城约舅署中秘书方君的夫人同往天津访女学,被舅骂阻。翌日,逃登火车,车中遇佛照楼主妇,挈往天津寓所。打听到方夫人在《大公报》报馆,她便去信倾诉。信被该报总理英敛之所见。英敛之对其大加赞赏,亲往邀请任助理编辑,迁居报馆。不久,吕碧城的诗文屡见报端,备受时贤推崇,一时“京津间闻名来访者踵相接”。这才有秋瑾和吕碧城同榻畅谈的一幕。
  当时与之诗词唱和、过从甚密的,主要是“督署诸幕僚”,吕碧城欲办女学的倡议,也得到这些人的积极赞同。在他们的举荐下,吕碧城得到了官方的资助。《英敛之先生日记》记有:“袁督许允拨款千元为学堂开办费,唐道允每月由筹款局提百金作经费。”袁督即直隶总督袁世凯,唐道即天津海关道唐绍仪。
  袁世凯任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期间,推行教育改革,奏请慈禧太后废除科举制度,建立新式学堂。得到他的支持,北洋女子公学很快开张,吕碧城出任总教习,一年后升任监督(校长)。公学于1906年又加设师范科,命名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此即后来的天津直隶北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周恩来的夫人邓颖超就是毕业于此。
  吕碧城创办女学,成绩显著。她既善于吸取新知识、新思想,形成自己系统的教育理念,又具备很强的活动能力和管理能力,深得袁世凯的赏识。北洋名下学堂数十所,都开设新式课程,聘请的总教习、教习大都是外国人。像吕碧城这样二十岁刚出头的女子,被委以重任,让其独当一面的,属绝无仅有。1912年,宣统皇帝退位,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北洋女学停办,袁世凯随即特聘吕碧城为总统府秘书。直到1915年,袁世凯授意组织筹安会,准备恢复帝制,吕碧城才辞去该职。
  吕碧城担任总统府秘书一职,似乎是个闲差,并没有从事具体的事务。上任不久,即奉母离京,移居上海。在十里洋场,她转而涉足商界,与外国商人角逐交易。数载间,盈利丰厚,竟一跃而为巨富。
  吕碧城在上海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自建洋房别墅,富丽堂皇。内部陈设也俱为欧式,钢琴、油画点缀其间,并雇有两名印度籍仆役,出入汽车代步。郑逸梅《人物品藻录》中称,吕碧城“且染西习,尝御晚礼服,袒其背部……擅舞蹈,于蛮乐琤瑽中,翩翩作交际之舞,开海上摩登风气之先。”
  吕碧城曾蓄一犬,取名杏儿,金发披体,乖巧玲珑,离沪时赠与友人。每次通信,必问及近况。后得知其物化,葬于荒郊,遂赋诗以悼:“依依常傍画裙旁,灯影衣香忆小窗。愁绝江南旧词客,一犁花雨葬仙厐。”这种善待动物的仁慈心肠,使她后来参与世界动物保护运动。然而,也正是因此,还引出了两场官司。一次爱犬被某外侨的摩托车辗伤,吕碧城请律师与之交涉,送犬入兽医院治愈,方才作罢。平襟亚(即四十年代著名的《万象》杂志的老板)当时于小报上刊出《李红郊与犬》一文,予以影射。吕碧城大怒,告上法庭。平襟亚遂逃往苏州,更名改姓,不敢露面。吕碧城征得其照片,欲登报缉拿,没有获准,又声明如有人能告知住址因而缉获者,以慈禧太后亲笔所绘花鸟一幅为酬。
  当然,吕碧城在上海并非整日声色犬马。事实上,1913年至1920年,她一直潜心苦学,国学与外语都有极大的进步。在天津时,她曾师从时任直隶学务部总办的严复习逻辑学,并促使其翻译《名学浅说》。该书序中有云:“戊申孟秋,浪迹津沽,有女学生旌德吕氏谆求授以此学。”到了上海,她又师从道学家陈撄宁叩问玄理,陈为之作《答吕碧城女士三十六问》。这些都是十分精奥的学问,可见她对中西文化钻研之深。吕碧城还多次参加南社在沪上徐园的雅集,并与诗友结伴去外地寻访名山胜水,一路诗词唱和。
  由于客观的原因,吕碧城未能继续早年教育救国的事业,但她仍然抱有济世的关怀,最突出的表现是对慈善公益的热衷。据《旌德县志》记载:吕碧城“疏财仗义,乐善好施。出国留学前,从在沪经商盈利中提取十万巨金捐赠红十字会。在海外时两次捐款,用于宣传保护生态环境。1940年捐款给国内赈灾机构,帮助抗战中流离失所的难民。临终有遗命将全部财产布施佛事”。
  近代名诗人樊樊山于1925年刊出致吕碧城信手迹,其中有:“巾帼英雄,如天马行空,即论十许年来,以一弱女子自立于社会,手散万金而不措意,笔扫千人而不自矜,此老人所深佩者也。”
  吕碧城不仅能“以一弱女子自立于社会”,更能以个人的力量远渡重洋,游学欧美,开拓眼界和胸襟,实现她的“世界主义”。1920年,她自费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习美术、进修英语。她住在纽约最豪华的旅店,房租甚高。西方人下榻多不会超过七天,她一住就是六个月。当地富豪达官的夫人闻其名,争与定交,有隆重宴会,无不邀请。1926年,她再次赴美,并于第二年转赴欧洲,周游法国、瑞士、意大利、奥地利、德国、英国等地,后长年旅居瑞士。
  每游一地,吕碧城必以诗文记述。《晓珠词》第二卷收录的,便是她周游欧美、特别是旅居瑞士时的词作,所咏内容即如“登阿尔伯士山”、“日内瓦之铁网桥”、“巴黎铁塔”、“拿坡里火山”、“大风雪中渡英海峡”等等。描述这一类异域风光,不仅前人未有,近现代词坛也不多见,况且吕碧城想象奇特、境界高远。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有极高的评价:“中年去国,卜居瑞士。慢词《玲珑玉》、《汨罗怨》、《陌上花》、《瑞鹤仙》,俱前无古人之奇作。‘休愁人间途险,有仙掌为调玉髓,迤逦填平。’(《阿尔伯士雪山》)‘鄂君绣被春眠暖,谁念苍生无分。’(《木棉花》)杜陵广厦,白傅大裘,有此襟抱,无此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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