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在有限和无限之间

作者:王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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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西和先知们都具有神的权威,这一点已被承认,甚至被确认为基督教的最牢固的基础。〔8〕
  
  摩西和先知都是人,赋予他们以神的权威,无疑在基督教内部开了敬拜有限者的先河。随着教会势力的增长,其他高级教士也陆续以精选者的口气说话,将自己与信徒的关系定位为牧羊人与羊群的关系。到了公元三世纪,地位显赫的主教被当作“基督的摄政者”,地位虽次于上帝,但在人间已经有至高无上的管辖权。直到马丁·路德的时代,红衣主教仍敢宣称“教皇对一切都有无限的权力”。如此行事的基督教显然设立了一个信仰的阶梯:
  
  上帝
  │
  精选的人
  │
  普通信众
  
  这个图式表面上是合乎逻辑的:人与上帝的距离有近有远,那些与上帝较远者应该在精选者的引导下逐步上升;在被精选者引导的过程中,他们也要信任和仰视精选者,与他们建立一种类似准信仰的关系。但是,建立和默认这个图式的人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基督教的上帝是至高、至远、至深、至美、至真、至善的无限者,信仰他的人不可能像接近有限者那样接近他;有限的人无论升得多高,与无限者相比都微不足道;在上帝面前没有精选者,上帝也不会赋予某些人间个体以特权;以上帝的名义要求人信仰精选的人是完全非法的。推论到这里,我们已经看到了精选者的末日:精选意识既然因信仰有限者而生,就会由于人们直接信仰无限者而亡;在从信仰有限者转向直接信仰无限者的途中,越来越多的人将从任何形式的精选之梦中醒来,从此既不奴役他人,也拒绝接受任何奴役;无数同样高贵的个体将在大地上涌现出来。
  曾自诩为狄奥尼修斯的尼采曾如此揶揄上帝:“最不信神的言论来自上帝,——他说‘只有一位神!除我之外你不可有别的神’。”〔9〕在他看来,既然上帝可以说神只有一个,那么,其他神也有权利如是说,因此,上帝的谎言不攻自破。尽管尼采在说这番话时陶醉于自己的机智,但自大的他却没有真正破译信仰之谜。他终生都没有认识到一个事实,在苦难深重的犹太人宣告只信仰惟一、至高、全能的上帝时,人类的信仰发生了根本的革命。在耶稣赴难近十七个世纪以后,荷兰人斯宾诺莎道出了新信仰的本质:
  
  神,我理解为绝对无限的存在,亦即具有无限多“属性”的实体,其中每一属性表示永恒无限的本质。〔10〕
  
  所谓绝对无限,指的是在各个属性上都不可穷尽。这个在任何向度上都无限的神,必然是惟一的:宇宙中不可能有两个绝对无限的神。惟一而绝对,故曰上帝。上帝说“只有一位神”时的确指的是他自己。他这样说并非在推行以宇宙为背景的霸权主义,而是在陈述事实。与上帝相比,诸神均是有各种局限的存在。古代的诸神之所以总要以群体的形式出现,就是因为他们都是有限者,必须在功能上相互补充。信仰他们的人不可能通过其中任何一个满足自己的全部愿望,其目光不得不在不同的神身上游弋:
  
  我们已经看到了,多神教信徒的宗教情绪多么彼此各异,多么松散和没有定准。他们几乎是毫无控制地听任自己随着幻想的自然趋势浮沉。他们生活和处境的偶然状况决定他们的虔诚对象和程度;只要他们的崇拜始终可以如此接连泛滥在一个个神灵上,那他们的心便几乎不可能对其中任何一位具有真诚的或生动的感情。〔11〕
  
  这样不坚定的信仰恰恰说明了被信仰者的不可靠性。既然如此,人就只能信仰绝对无限者。绝对无限者不与任何有限者相似,自然也不会以物以类聚的原则偏爱某些有限者。在绝对无限者的国度,不仅没有精选的人(种族和个体),也没有被精选的物。绝对无限者无法在一朵花、一粒沙、一棵树、一张图、一本书、一个物种(如人)、一座星球上显示自己的全部形态和真理,同样不可能通过诸神、众仙、天使、圣人来传达旨意。在人和绝对无限者之间设置任何中介,都只会妨碍人对他的直接信仰。印度教、佛教、道教在将人的信仰指向梵、真如、道时,本已敞开了信仰绝对无限者的大道,但对众多神祇的设置又使他们不同程度地回到了信仰有限者的老路。中国儒家在将天称为“百神之君”时,也犯了同样的错误。犹太教的上帝惟一、至高、全能,却单单将生活在特定区域的人和种族视为选民,自然无法克服其偏爱意识和无限品格的矛盾。马丁·路德以后的基督教无疑代表了已有主流信仰的最高境界,但正统教义对耶稣神人二性的坚执又使它仍留有信仰有限者的遗痕。所以,迄今为止的主要信仰流派都只达到了信仰的特定阶段,我们只能别无选择地在它们止步的地方向前走,取消横亘在人和无限者之间的任何中介,在直接信仰无限者的努力中呈现为永远向上的动姿。
  在人和无限者之间没有精选者,人本身也绝非被精选的族类。绝对无限者涵括万有,充盈一切,属于所有存在。他对人的爱不会多于对一棵树、一朵花、一只蜜蜂、一块石头的爱。假定上帝只爱人类,不过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幻觉。我是人,有意识,知道上帝的爱,这只意味着我知道上帝的爱而已。没有意识到上帝的存在并不等于不被爱。上帝是所有存在的上帝。区别仅仅在于:人信仰,万物直接归属。信仰是有意识的行动,它并不换来特别的恩惠,上帝不会因为人的信仰仅仅眷顾人。能有意识地信仰,固然是人的独特和幸福所在,但意识有时也意味着偏离。《旧约》时代的信仰者相信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就是偏离的著名案例。上帝既然是绝对无限者,就不可能囿于具体的形象,说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至多是人在特定时代的信念而已。我们不能因此断言人神同形,只能说人们相信上帝曾经如此向他显身。上帝必然多于人格化的形象,否则,他就不是绝对无限者了。倘若人类将上帝在特定历史时刻对他的显现当作上帝惟一的形象,如果人类据此宣称自己享受着上帝的特殊恩典,那么,他就是以上帝之名授予自己奴役万物的特权:
  
  “他们说神造万物是为了人,而神之造人又是让人崇奉神”,“因此人们莫不竭尽心思,多方铺张,以媚祀天神,冀博上帝欢心,使得上帝拿出整个自然界来满足他们盲目的欲望和无餍的贪心。”〔12〕
  
  这种非法的信念在二十世纪曾与技术的毁灭性力量合一,几乎将地球上的生命连根拔起。既然灾难源于以人为主角的精选神话,那么,人就必须主动从这个神话中脱身。上帝向人显现为什么不等于他就是什么,人不能将上帝对人的显现等同于他对所有存在的显现。将上帝认作纯粹人格化的形象,本就不符合他作为绝对无限者的本性,再由人神同形说推论出人在宇宙中的优越位置,更是错上加错。上帝作为绝对无限者可以显现的形象也是无限的,我们不知道上帝向其他事物显现为什么样的形象,更不能将我们所看到的上帝形象当作上帝本身。地球不过太阳系中一个普通的行星,居住在这个星球上的人类不可能看见上帝的全部面貌。虽然我们不知道上帝向其他存在显现为什么,但我们知道这形象必是爱的形象。上帝之博爱绝不仅仅在于爱所有人,更在于爱宇宙中的任何事物。信仰绝对无限者不是为了获得偏爱,而是将万物本已进行的归属上升为意识。在信仰无限者的途中,任何种类的精选神话都将消亡,在大地上涌现的将是与万物同样高贵的个体。这就是信仰的终极意义和最高境界所在。
  
  注释:
  〔1〕(美)威尔·杜兰:《恺撒与基督》,东方出版社2003年版,第742页。
  〔2〕(法)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1~102页。
  〔3〕〔4〕〔5〕《马丁·路德文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6~87、63、190页。
  〔6〕〔7〕〔8〕〔11〕(英)爱德华·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上册,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37、239、277、288页。
  〔9〕(德)尼采:《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201页。
  〔10〕〔12〕(荷兰)斯宾诺莎:《伦理学》,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37~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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