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哈哈镜中的重重魅影

作者:徐 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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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一度以夸张变形名世的动漫来管窥一种文化,好像不太名正言顺,可日本素有“动漫王国”之称。“根据日本贸易振兴会前期公布的数据,2003年,销往美国的日本动漫片以及相关产品的总收入为四十三点五九亿美元,是日本出口到美国的钢铁总收入的四倍。广义的动漫产业实际上已占日本GDP十多个百分点,已经成为超过汽车工业的赚钱产业……拥有四百三十多家动漫制作公司,培养了一批国际顶尖级的漫画大师和动漫导演,还有大量兢兢业业工作在第一线的动画绘制者。……据日本《朝日新闻》2005年4月10日报道,日本外务省已决定利用‘政府开发援助’中的二十四亿日元‘文化无偿援助’资金,从动漫制作商手中购买动漫片播放版权,无偿地提供给发展中国家的电视台播放。日本外务省认为,这样做不仅可以向海外推广日本的动漫文化,还可以扩大日本动漫片在外国青少年之间的影响,培养更多的知日派,一举多得。”〔1〕如此成熟的文化工业,如此成就卓著、影响深远而且官方大力扶持的文化产业,要说没有深层的文化原因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况且,“哈哈镜”虽然夸张得滑稽可笑,但总有一些影像是忠实的,在训练有素的眼睛看来,影像扭曲之后反而可能凸现平时注意不到的真实。日本动漫就是这样一面哈哈镜,可以通过它们看到日本文化或民族性格的某些特点。
  日本动漫的积极意义不容抹煞,有它的市场效益和动漫迷们在网上热情洋溢的留言作证,但它同时也存在着许多问题。
  
  一
  
  青少年们倾心于日本动漫,甚至把某些超人气的动漫人物奉为偶像的重要原因之一是,觉得其中蕴涵着非常积极的进取精神。这正是青涩少年的单纯可爱之处。其实动漫中日本民族的“进取精神”远不止这么简单——在很大程度上那是“武士道”的现代流行版。
  近代以来,日本人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的凶悍与坚忍。武士与忍者甚至已经成为这个民族最好的图腾或文化象征。例如,在村上春树、黑泽明和浮士绘赢得世界性声誉的同时,大多数中国人对日本的恶感并非源自日本政客反对的“爱国主义教育”,而是来自读到二战史料时的震惊:屠杀平民、强征慰安妇、剖腹的士兵、被处决伤员、同归于尽的神风机、冲绳岛守军全部“玉碎”的惨烈……无论对内对外,日本奉行的都是以强凌弱的强者逻辑,弱者根本没有起码的生存权,更谈不上尊严感。
  总有人反复强调战后日本的民主化进程,据说军国主义已成过去,可这始终难以取信于人。哈日反日不如知日,人们要看的是证据,而不是任何冠冕堂皇的旗号。《灌篮高手》曾风靡一时,讲的是湘北高中篮球队的一群少年为实现一个崇高目标而齐心协力、克服种种困难,最终虽败犹荣的故事。表面看故事有一个非常好的成长主题,可问题在于:这个激励篮球队奋勇前行的“崇高目标”不是球技上的炉火纯青,而是“称霸全国”!为一帮高中的孩子设立这样“伟大崇高”的目标的民族,能给人什么印象呢?再来看篮球队内部的组成:“大猩猩”赤木刚宪面如黑铁、口鼻朝天,但他强壮剽悍又沉稳威猛,是县内一等的强力先锋,所以是队长;樱木花道疯疯癫癫、狂妄可笑,拥有被五十个女生抛弃的光辉历史,标准的问题儿童,可他是篮球天才,所以可爱;流川枫冷峻沉默,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他是高中界“全能型”的超级新星,所以有众多疯狂的美女“粉丝”;三井寿一度放浪不羁、颓废自弃,甚至勾结校外的流氓到篮球队闹事,但他毕竟曾是国中篮球联赛的最优秀球员(MVP),所以篮球队的大门始终向他敞开……
  这些人的内心世界不乏矛盾之处,却能在赛场上表现出相当的默契和团队精神,所以然者何?实力相当而已。你见过樱木花道和流川枫这种自恋狂对不如他们的人平等相待吗?他们的进取合作、绝不放弃都是基于一种极为功利的目的。而一向被忽略的安西教练若隐若现的存在恰恰是解释这种目的的关键所在——很显然,没有他就没有湘北篮球队后来的辉煌战绩;他很宽容也很神秘,虽然不是主角,出场也不多,但总是大智若愚、成竹在胸。最意味深长的是动漫中从来看不到他的眼睛,使得那副金丝眼镜遮住了一切泄漏灵魂秘密的可能。而绝对神秘又不动声色地主导一切的神一样的人,不正是日本人心目中的天皇吗?那么,这帮在“天皇”领导下要“称霸全国”的除了日本武士之外还能是什么呢?所谓的全国争霸赛,实际上无非是大东亚圣战的现代动画的演绎而已。
  军国主义是一种“舍我其谁”的霸道行径,在赤裸裸的利益要求下以惊人的默契和团结进行战斗,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至于道德是非,在“神”的旗帜下微不足道,连起码的“妇人之仁”都难提及。这种巧妙伎俩在《圣斗士星矢》中发挥得更是淋漓尽致。在北欧和古罗马神话的外衣下,《圣斗士星矢》隐藏着神道教和武士道的不灭幽灵:威风八面的圣斗士们是武装到牙齿的日本武士,同样保卫雅典娜而有所谓青铜、白银、黄金之分的则是日本等级森严的社会制度的表现;统治陆地而又“爱好和平”的雅典娜是天皇化身,当然代表正义,战争是海王波塞冬、冥王哈迪斯他们的错。错在哪里?他们竟敢对最强大的雅典娜不服,竟然挑战雅典娜的威严?战争是严酷而艰难的,而圣斗士们只要念及雅典娜就精神百倍,从早已垂死多次的残躯中焕发新的力量,能杀死比自己强大十倍、百倍的敌人,比什么咒语都管用。即便战死也是青史留名,而且日后会在雅典娜的光辉照耀下复活。因为雅典娜既是“天皇”的化身,自然永生永在、灵魂不灭,偶尔活得不耐烦了就转世一次,让无所事事的圣斗士们有献身立功的机会……
  简单地讲,日本这个民族以“天皇崇拜”为支柱的武士道之习,影响之广泛远远超乎一般人想象,连意在娱乐休闲的动漫也不曾幸免。他们的进取精神与武士道及军国主义关系如此密不可分,相互转换如此水到渠成,而大多数人却如此麻木不仁甚至鼓掌喝彩,怎不让人忧心忡忡?
  
  二
  
  在人类历史上,穷兵黩武往往表现为缺乏自信而又内心贫瘠。日本人的勤奋举世闻名,他们的“危机意识”同样声名遐迩。他们夜以继日地拼命工作,说白了无非是惟恐稍有懈怠就被对手淘汰。日本人对失败者冷酷无情,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一旦失败别人同样不会稍假颜色。在那个“强者专制”的社会里也确实如此。日本人待己如人,经年累月一味严苛。日本三四十岁的居家男人只怕是地球上压力最大、精神负担最重的一群。正如网上有关评论所讲:“《蜡笔小新》是一部成年人的童话,而小新则是三四十岁压力承重的日本男人的缩影。他做尽了一个成人男子想做却不能做的事。但因为他只有五岁,所以所做的一切都可以得到原谅和包容。小新的举止行为很可笑,但在好笑之余我们又能隐隐感到日本成年人的无奈与悲哀。”情郁其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平日呆板规矩的日本人一旦完全放纵起来,往往无所不为得近乎变态。例如,二战期间日军残暴淫荡得简直禽兽不如,与他们孤悬海外没有社会约束,又自感生命朝不保夕有相当的关系。因而,从老实本分的平民到杀人如麻的魔鬼,这种转变对日本人而言不过是一种释放或宣泄罢了。
  但通过战争这一行为进行狂欢并不多见,在日常轨道中日复一日地煎熬一生是普通人的宿命,放纵只能存于幻想。漫画家却可以把所有等而下之的“白日梦”融入作品,日本动漫最恶俗低劣的那部分就是这样产生的。《蜡笔小新》可谓集恶俗之大成。作者臼井仪人说,之所以会创造出小新这个形象,是因为他在观察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发现小孩子的想法往往非常独特。这当然是事实,但《蜡笔小新》的意义绝不止此。它还是日本人“精神幼稚”、缺乏正确的“自我意识”的集中表现:小新天资平平又其貌不扬,几乎没有任何吸引眼球的先天条件,按道理讲他应该非常自卑然后发愤图强,靠内涵取胜;然而他却洋相百出,通过近乎恶谑的手法置同龄竞争者和父母老师于哭笑不得的尴尬境地,在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们半鼓励半嘲笑的哄笑声中俨然成了胜利者而顾影自怜、洋洋自得。这是一个绝顶聪明而又精神懒惰、不肯脚踏实地只想浑水摸鱼的投机者的形象。投机者起初总能获得实际利益,但时间一长难免露出马脚,为人不齿。小新好色、懒惰、胆小、贪婪、手段卑劣、损人利己、鬼话连篇……是个众人皆知的小流氓,但他非常乖巧,几乎全凭直觉游走于自身利益和外界惩罚之间。如果现实生活中有这样的成年人,那必是千夫所指、万人声讨的无赖和混蛋,但当这一切发生在动漫中一个几岁的小孩身上,而且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戏谑的口吻来讲述的时候,大家就很自然地把他当作一个活宝,一个不会造成损失只会带来快乐的超级笑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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