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醒睡之间与古今之别

作者:王学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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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十九世纪中,鸦片战后,西学输入,部分开明人士作出积极回应。但此后二十年间,天朝上国闭塞依旧,西学在中国影响十分有限。庚申一役,危机加重,出于自强求富之需要,清政府发起“采西学”、“制洋器”的洋务运动,近代中西文化论争也拉开了序幕。首先是洋务派与保守派之争,一派力持“中体西用”,一派严守“夷夏大防”。由此,洋、保两派展开了影响深远的三次论战:六十年代的“同文馆之争”,七十年代的“海防之议”和八十年代的“修筑铁路”与“派遣留学生之争”。两派虽争执激烈,但根本立场并无不同,皆是要维护中国之君主专制和纲常名教。至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维新派逐渐崛起,他们开“新学”,倡“新政”,突破“中体西用”模式,介绍西方政教制度,中国思想界始从洋务派与保守派双峰对峙向维新派、洋务派与保守派三足鼎立的局面过渡,维新派同洋务派的直接交锋也肇端于此时。发生在1887年的何启、胡礼垣对曾纪泽《中国先睡后醒论》的批评便是维新派与洋务派论争的典型个案。
  1887年2月8日,曾纪泽的《中国先睡后醒论》由香港《德臣西字报》刊登,全文三千八百八十五字,未分段落。曾文开宗明义,指出:“列国经营缔造,永骛战功,以期国祚之长存,此同然之势也。乃有时大展规为,不惜帑藏。”这种穷兵黩武、四处扩张的行径,到头来只会招致“坐而待亡”的下场,因为“古来富强之国,或一朝而灭,或寝衰而终至倾颓者,皆以此耳”。曾纪泽旗帜鲜明地阐明了反侵略的立场,显示了他卓越的政治胆识。在那个备受欺凌的时代,敢于横眉冷对列强,不屈于淫威者,少之又少,曾堪算一位。
  鸦片战争迫使中国门户大开,庚申一役更是变本加厉,中法之战又不败而败,大清帝国一再丧权割地,致使中外人士都认为“中国有似年老者,奄奄待尽”。针对这种论调,曾纪泽提出了“中国先睡后醒论”,以图改变舆论,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在曾看来,“中国不过似人酣睡,固非垂毙也”。
  沉沉睡去的东方巨狮何时方能醒来?曾纪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鸦片战争惊醒了天朝迷梦,继而“庚申圆明园之火”更是焦及国人眉毛,“俄国之僭伊犁,法国之吞东京(今越南北圻地区)”,中国“始知欧洲人四面逼近,其地势极形危险”。也就自庚申以后,“中国突然醒悟”,有识之士“深悟前失,改弦易辙”,先羞而后勇,学习西方,求强求富,至今日已粗具规模。“盖今正用其全力整顿海防,创立坚固实在得力之战舰也”。海疆稳固、水路军务推广开来之后,“以目前论,铁路等事,凡可以富国利民者,在所应为,然尚可期诸异日也”。同时,外务邦交也会一一妥当处理,“今拟于十年重定之期,更张厘正,全国体也”。机器、矿业、铁路等行业,“中国皆有竟为之也”。基于此上种种依据,曾纪泽断定“中国真醒大醒”,“无复有睡之意矣”。
  既然中国已经醒来,那么就应当积极有所作为。权衡内外形势,曾纪泽认为“盖邦交一事,实系今日急务,不可缓图”,而“起造铁路以及别项富国之法”,可“姑置不为”。因为“国势既强,则筹度国是,肃整纪纲,始为有益”,而若要国势强盛,则先须从改善外交入手,“急外缓内说”实乃当今最佳方案。其具体内容如下:
  中国目前所最应整顿者,如下数事:一善处寄居外国之华民;一申明中国统属藩国之权;一重修合约以合堂堂中国之国体。
  近代以来,华侨在国外的处境日益艰难,“近日华民在外国屡遭酷虐,三四年来彼之为华民,设立酷律”,致使大批华侨的合法权益得不到保障,饱受冤屈,苦不堪言。曾纪泽希望通过外交途径保护华侨,既“合乎万国公法”,“亦合乎以善待人之道”,无疑是正义之举。
  曾纪泽认为,越南、朝鲜等地,本乃中国管辖之藩属,可是西方诸国每每“垂涎亚洲”,以致纠纷不断,边衅连连,“而中国已失外藩数国”。若仍等闲视之,袖手不顾,则中国不仅国际威望会一落千丈,而且等藩属诸邦被蚕食殆尽,中国也就陷入列强包围之中,自身安全失去保障。因此,曾纪泽郑重声明:中国政府已派钦差大臣赴各藩属加强统治,如果今后再发生某国侵蚀邦属土地或干预其内政的事件发生,中国政府“必视此国为欲与我弃玉帛而事干戈”,不惜与之一战。曾从战略全局的高度审视中国与周边藩属之间的关系,认识到唇亡齿寒之严峻形势,殊为不易。
  对于修改不平等条约之事,曾纪泽表现得格外坚定。在他看来,被他国击败的耻辱容易遗忘,而“败后另生之牵制及一切遗害则难忘”。中国“战后所立和约,未能平允,则其怨难消。盖所立之和约系中国勉强设立,中间有伤自主之体统”,所以不得不设法加以改订。况且,修订不平等条约,在国际上也是有先例的,比如“咸丰六年间,欧洲诸大国与俄国订立和约,其中黑海一条,碍俄之体统,随于同治十年在伦敦商酌废去。中国亦必如是”。曾纪泽认为中国应当拟于第三次十年换约之期,将不利于自身权益的相关条约悉数废止,以绝后患,并且强调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也应竭力为之,毕竟“此次决当力任其难,以免将来或任更难之事”。
  《中国先睡后醒论》刊发后不久,何启、胡礼垣二人便于是年夏天撰写《曾论书后》一文,与之辩驳。何、胡认为,曾文“于中外交涉事体,昭然若揭,洞中机宜”,可见曾纪泽对西学还是颇有研究的。然而,“独惜其言于本末先后,未免混淆,效验工夫,漫无次序”。立意甚高,但不易于实施;初衷虽美,却恐难获善果。当然,作为官方代言人,曾纪泽所言所论不免“是权奇之说,而非作探源之论”,或许存在言不由衷的隐情。但曾毕竟是外交使臣,且其文刊登于西方世界,流布甚广,若不及早加以驳斥,纠错正缪,恐怕文中的一些言论会产生很不利的影响。正出于此意,何、胡二人强调:“侯之此论要不可以不辩。”遂对其“中国先睡后醒论”和“急外缓内说”分别加以驳斥,同时提出了自己的变革方案。
  何、胡指出,曾纪泽文中所提到的军事、海防、铁路、邦交诸事,大多皆“中国未有是事,而侯则谓其先有此心;谓其先有此心,即信其必有此事”。此种志向诚足嘉赏,“然使中国实有此心,而黾勉以赴,果能如愿以相偿乎?”曾纪泽谈到的很多都是目前尚未发生或清廷正欲实施的事情,即好像预言一个正在睡觉的人醒后会干什么、怎样做一样,这些都是十分抽象、难以把握的。即使醒后,“且使勉力枝梧,薄著成效,而中国之心即可谓之虚灵不昧,中国之事即可谓之湛然常惺乎?吾不谓其然也”。因此,强国之梦易做,但强国之路却终究难走。
  确定了曾纪泽所言是一个美梦后,何、胡的批驳又进一步。中国独立富强是每位国人都期盼之事,“此等事虽甚所乐闻”,但并不是每每必能心想事成的,“然非徒日愿之即可得之也”,正确的途径在于努力奋斗,况且“又非徒日为之即可得之也”,必须“道在为之而当”。视今日中国之情形,并非曾纪泽描绘得那样美好,若是沉溺于此种假象,无疑将是“睡中之梦,梦中之梦也”,危害将会更大,甚至一睡不醒。
  曾纪泽明明说中国早已奋发有为了,但在何、胡眼中,这远远不够。曾侯所说的“此等奋发举行者”,实际上“如酣睡之人,或被魇梦里张拳,或托大而梦中伸脚耳。以其全无心肝,绝欠依据故也”。这种努力(特指洋务运动),既不系统,也欠科学的经营管理,其成效也只能“有懵然酣睡而在榻侧者,中国可乘其无知而中伤之;有惺然无端而来枕伴者,中国可出其不意而偶挫之,如斯而已矣”。中国所谓“醒”时的水平,也只配偷袭酣睡者,偶尔打击将睡者或未醒者,捏个软柿子罢了,以其“奋嗡瞢之横力,发冒昧之狂威,一旦触及坚贞重大之质,银衡铁室之防,其实反自倾伤不止也”。所以,中国还远非西方列强的对手,何、胡“深觉可危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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