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有为者亦若是

作者:陈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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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纪泽,字劼刚,湖南湘乡人,曾国藩长子,出生于1839年,即鸦片战争前一年;1890年去世,距离甲午中日战争四年。他是处于内忧外患大变局时代少有的开局先锋之一,杰出的外交家,也是当时秉承“经世致用”新思维的知识分子。
  曾国藩以其道德文章治兵方略,加上唐浩明的小说精彩,其名头家喻户晓,可知道曾纪泽的人就少多了。曾国藩镇压了“太平天国”,是对内对同胞的胜利,而曾国藩调教出来的才华横溢的儿子,真正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是对外的胜利,比如出色的对俄交涉〔1〕。如果没有曾纪泽当年成功地对俄交涉,今日中国版图的雄鸡尾部,大片的国土就会失去,且将新疆南北分割,不管是战略上还是资源上,对中国都极为不利。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更应该纪念曾纪泽,而不是他父亲曾国藩。
  公历1878年11月22日(光绪四年十月二十八日),曾纪泽乘法国“阿马松”号邮船离开上海,远赴欧陆,出使英法。曾纪泽使西时中国面临的国际背景是:俄国强占了伊犁,法国攻入了河内,日本割去了琉球,英国吞并了缅甸;帝国主义派驻中国的使臣威妥玛等,公然在呈递给清政府的文字中叫嚣:“将来中华天下,不免分属各邦”,“不在各国有无侵占之心,而在各处有易侵占之势”。中国被瓜分的危机迫在眉睫。
  在国内,“清议”之流诋毁西学和洋务。中国向来以天朝大国自居,视他者为夷狄蛮邦,可是一败再败于西方列强,天朝心态不免大受冲击;物议派为代表的士大夫觉得列强还是蛮邦,不过一时“奇技淫巧”武器上占上风,承认天朝落后于夷狄,心理上却承受不了。因此,对洋务人士诋毁甚烈,如对郭嵩焘,就是显例。后来,郭嵩焘的使西游记把西洋的文明说成两千年,不同于从前的夷狄,显示了他的非凡见识,却在京城上下却掀起轩然大波,激起“满朝士大夫的公愤”,《使西纪程》被毁版。之后不到一年,郭嵩焘即从任上被撤回,从此未再启用。郭死后多年,还有人上书,“请戮郭嵩焘、丁日昌之尸以谢天下”。以此可见一斑。但清流也分三等境界:
  上焉者,硁硁自守之士。除高头讲章外,不知人世更有何书。井田学校必欲遵行,秦汉以来遂无政事。此泥古者流,其识不足,其心无他,上也。中焉者,好名之士。……或陈一说,或奏一疏,聊以自附于腐儒之科,博持正之声而已,次也。下焉者,视洋务为终南捷径,钻营不得,则从而诋毁之。以娼嫉之心,发为刻毒之词。此其下矣。
  以上这段话就是引自曾纪泽答复好友杨商农的信。杨商农“来函谆谆恳恳,以清议为言”,“不甚以洋务为然,规余(曾纪泽)与松生不应讲求西学”。而这些清议之流都认识不到的,而为曾纪泽指出来的真实状况是,“中西通商互市,交际旁午,开千古未曾有之局,盖天运使然”。“天运”也就是时代的潮流,形势如此,“中国不能闭门而不纳,束手而不问,亦已明矣”。曾纪泽告诉他们,空谈高论于事无补。“穷乡僻左,蒸汽之轮楫不经于见闻,抵掌拊髀,放言高论,人人能之。登庙廊之上,膺事会之乘,盖有不能以空谈了事者,吾党考求事理,贵能易地而思之也”。从来都有明理之人、办事之人以及庸俗愚蠢搅局之人。曾纪泽既是明理之人,亦是办事之人,因此就要和庸俗愚蠢的搅局者斗争。
  在这种内忧外患情况下,办洋务就尤为困难了。曾纪泽在出国前两宫召见对话中表达了他对办洋务的远见卓识。曾纪泽认为“办洋务难处,在外国人不讲理,中国人不明事势。中国臣民常恨洋人,不消说了。但须徐图自强,乃能为济;断非毁一教堂杀一洋人,便算报仇雪耻”。慈禧对曾纪泽说:“这些人明白这理的少。你替国家办这等事,将来这些人必有骂你的时候,你却要任劳任怨。”曾纪泽对曰:“臣从前读书到‘事君能致其身’一语,以为人臣忠则尽命,是到了极处。观近来时势,见得中外交涉事件,有时须看得性命尚在第二层,竟须拼得将声名看得不要紧,方能替国家保全大局。”
  两宫召见之后,曾纪泽去接被朝廷上下讥讽辱骂从而罢了官的郭嵩焘的缺,可以想象是什么样的压力。面对时局,曾纪泽认识到必须做到“办事之人不怕骂”。他不仅要做到“不怕骂”,还要不辱使命。郭嵩焘为国人士大夫所骂,而郭的杰出外交作为却为西方人士所赞赏,所以曾纪泽对内要顶得住,对外还要拿得出手,至少不能表现得比郭嵩焘差,辱没父亲曾国藩。曾纪泽在日记中表达了自己出使前的心情:
  奉旨以来于此二者(道路遥远和风涛凶险)尚不甚措意。所惧者,事任艰巨,非菲材之所堪称。现任名望,海外闻知,偶有失误,上累前徽。郭筠仙长在欧洲甚得西人敬重,承乏其后,深恐相形见绌。夙夜兢兢,实在于此。
  曾国藩晚年就是栽在天津教案处理的外交上的。曾纪泽深知外交事务其中的艰难,能够忍辱负重,要何等勇气和胸怀!后来的实践证明,曾纪泽不仅没有辱没先人盛名,而且由于其卓越的表现,弥补了曾国藩在天津教案中所受的委屈,难怪左宗棠说他“孝不违亲”。
  为了不被骂成“卖国贼”,当时多少英才不敢作为。连恭亲王、李鸿章这样的人物都束手束脚,畏首畏尾。在郭嵩焘的日记里有这样一则,他“与威妥玛论两宫、恭王及李鸿章”,威妥玛谓中国无意求进步。郭对曰:“……恭王能谙悉一切情形,不敢任耳。”威问何故,郭曰:“直苦人言尨杂,不敢任耳。”威曰:“亦知之。动辄怕说是汉奸。合淝伯相亦是半明半昧”郭曰:“合淝尽透彻。”威言:“吾与办事甚多,纯是一种猜疑。”郭说:“合淝直是不能主持,无从直切定议。但使恭王肯任事,外得合淝助之,天下事尽可为。中国地利、人才原自不乏,勿轻视也。”威曰:“我持论亦如此。政府无人便无如何。”郭亦不能置对也〔2〕。中国有人才,政府又无人才,真是一对矛盾,而后来恭亲王和李鸿章还是没有逃脱卖国贼的骂名!
  在中国开始办现代外交的草创期,奠定制度基础是很重要的。作为开局先锋的曾纪泽凡事从长远打算,从以下两件事情可见一斑。一是驻外国买房还是赁房的小事。慈禧问:“你去住房如何定局?”曾纪泽答:“郭嵩焘早经赁定房屋,臣去悉当照旧。近与总理衙门王大臣商量,将来经费充足时,宜于各国各买房屋一所作为使馆。外国公使在中国,其房屋皆系自买自造。中国使臣赁房居住,殊非长局;且赁价甚贵,久后亦不合算。”二是学习语言文字与做外交官的关系的处理也是从制度建设上着眼。慈禧问:“你既能通语言文字,自然便当多了。可不依仗通事、翻译了。”曾纪泽答:“臣虽能通识,总不熟练,仍须依仗翻译。且朝廷遣使外洋,将成常局。士大夫读书出力后再学洋文洋语,有性相近性不相近、口齿易转口齿难转之别。若遣使必通洋文洋语,则日后择才更难。且通洋文洋语洋学,与办洋务系截然两事。办洋务以熟于条约熟于公事为要,不必侵占翻译之职。臣将来于外国人谈议公事之际,即使语言已懂,亦候翻译传述。一则朝廷体制应该如此;一则翻译传述之间,亦可借以停顿时候,想算应答之语言。英国公使威妥玛,能通中华语言文字,其谈论公事之时必用翻译官传话,即是此意。”
  在这段对话里,使用翻译又反映出曾纪泽考虑的是朝廷体制,是“常局”。语言文字能力和办外交办洋务确实是两种才干,“术业有专攻”,后来纪泽与沙俄谈判,他并不通俄语,而获得了大成功,即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虽然曾纪泽说翻译之不可少,但同样强调学习外语的重要,自己听懂了,可以在翻译传述的时候想应对之策,他自己就是身体力行学习外语的,不仅英语,还有法语。
  面对天朝的崩溃中华文化的先进和落后,曾纪泽试图找到中国文明和文化自信的地方,以求获得自信和勇气,才能在外交上有底气。比如这样一则日记:“二十三日夜,与松生一谈。松生言,西人政教多与周礼相合,意者,老子为周柱下史,其后西到流沙,而有周之典章法度随简册而俱西,但苦无确证耳。其说甚新而可喜。余谓欧罗巴洲,昔时皆为野人;其有文学政术,大抵皆从亚细亚洲逐渐西来,是以风俗人物与吾华上古之世相近……或者谓,火轮舟车、奇巧机械,为亘古所无。不知机器之巧者,视财货之赢绌以为盛衰……观今日之泰西,可以知上古之中华;观今日之中华,亦可以知后世之泰西,必有废巧务拙、废精务朴之一日……”从这里看,曾纪泽认为中华文明仍然是先进的,西方文明依然是落后的,而且西方学习的是上古时代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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