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地缘政治所成就的一个异数

作者:雷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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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江堰有一副名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这似乎是对四川历史政治的某种规律性所作出的高度概括。上联是说用兵,强调用兵的战略要义在攻心;下联是说治理,指出一定要掌握好执法宽严的尺度。意思都没有错,不过那口气总让人觉得有点像是为“开发”某个“化外之地”而制定的方略。前人曾说过:“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如果把这话和对联联系起来看,便又能产生出更深一层的体会。据说新出土的“三星堆遗物”揭示了一个上古时期曾经侪肩甚至超过中原的文明,但现有的文字史料却只能说明,四川是在秦国征服巴人的过程中逐渐开发的,由于它的边远、封闭和富足,到了“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关键时期,它就每每是“乱”在先而“定”在后。于是,收拾大局的人总不免要对四川用兵,而且还要善于“攻心”,善于制定恩威并济(“宽严”有度)的政策,否则难以成功,即便一时得手,也无法稳定。
  四川在地缘政治方面的上述特点,决定了成都在中国历史上的特定地位。如果不算上各朝分封的藩王以及元末的明玉珍(都在重庆)、明末的张献忠这类政权,在四川,先后至少建立了四个帝国,即蜀汉、成汉、前蜀、后蜀。它们的国都都在成都。然而,成都却未能享有和六大古都一样的历史地位,因为,这些帝国本质上终究不过是割据政权,尽管如蜀汉自认为是汉皇朝的正统,也没有用——从成都发出的政令未曾超出过北至汉中、南到云南的那么一块地盘,硬说代表中央,那只是长自己志气的宣传手段而已。但是,由于中国的历史总在“分”与“合”的循环中前进,而每到“分”的关头,四川就会以某种形式有所表现,于是,成都在许多时候成为独立的政治中心,发挥特殊的历史作用。
  
  一
  
  最先把成都的地缘政治优势提到理论层面并运用于实践的是诸葛亮。他在《隆中对》里向刘备介绍的战略性纲领,就特别强调了当时形势下为什么要选择益州作为“光复汉室”的基地。他说:“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邦当初能在中原的混战中获胜,靠的就是四川这个丰饶的后方基地(刘邦是被迫来到汉中的,但如果不到汉中,他怎么能得到四川?这真叫歪打正着)。他又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彝、越……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则大业可成。”说着说着,他还拿出一幅西川地图,详加解释,再下结论:“先取荆州为家,后即取西川建基业,以成鼎足之势,然后可图中原也。”一番话说得刘备如醍醐灌顶,从此把诸葛亮当作自己的精神导师。
  开始事情果然按诸葛亮的战略设想发展。刘备于建安十九年(214年)进了成都。虽然偏居一隅,但将士们追随的是诸葛亮制定的战略目标——“北定中原,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诸葛亮还把它凝练成两句极富道义力量的政治口号,叫做“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眼光始终盯住朝廷所在的中原。六七年后,益州的建设和发展粗具规模。刘备根据诸葛亮的意见,为争取政治上的主动,自立为汉中王,打出讨贼除逆的大旗。既具备了相当的物质力量,又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诸葛亮准备动手,正好曹操意图向荆州用兵,他便命令关羽主动出击,不料后来形势逆转,使他的战略部署被全部打乱。
  关羽根本不理解“联吴拒曹”这一统战政策对于蜀国的安全和发展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孙吴虽然一直坚持对荆州的领土主张权,但军事外交上却是一种首鼠两端的态度。曹魏为了减轻襄樊前线的军事压力,派满宠到东吴引诱唆使东吴以武力夺取荆州。孙权拿不定主意,向关羽提亲,以试探对方的反应,不料遭到了关羽极其粗暴的拒绝。吴国君臣终于决定和曹魏联手,从关羽的后方发起攻击。荆州失守后,被切断了后方而两面临敌的关羽,终于全军溃败。政治上的盲目在短短几个月里断送了得来不易的大好局面,更严重的后续事件是在成都的刘备理智为感情所蒙蔽,置大局于不顾(此时曹丕已经篡代了汉室,刘备本人也被拥立为帝,孙权持观望态度,正是重组外交政治新格局的大好时机),倾全国之力东下伐吴。可是夷陵之战,火烧连营七百里差点连四川都回不去了。打击接二连三,一生戎马倥偬年已六十三岁的刘备再也承受不起,病倒在白帝城(兵败之后,自觉无颜,不愿回成都去),几个月下来,药石无灵,撒手西去。
  刘备一死,曹魏发动五路大军攻蜀。诸葛亮只派出赵云重点防堵由长安南下汉中的曹真,其他各路全靠政治手腕一一化解,最成功的是又重新和东吴结成了反魏的统一战线。大局转危为安,蜀国赢得了恢复和发展国力的宝贵时间。公元225年,诸葛亮南征凯旋,第二年,曹丕死了,魏国政局动荡,诸葛亮向刘禅呈上了《出师表》,亲率诸军大举北伐。从这时开始,一直到他死,六年的时间里,他干的主要就是这一件事。对他来说,“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自己必须“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讨贼,讨贼,讨贼!
  诸葛亮六出祁山,九伐中原,最后还是没有能实现自己平生的抱负。这不是因为付出的主观努力不够,而是由于主客观条件和既定的目标之间差距实在太大。客观条件的不利,只要力所能及,他都在长期实践中逐步改善了(比如后勤补给线太长,粮草不继的老问题);有的却不是他可以改变的,比如曹魏的国力和军力以及司马懿的才干等决定胜负的重要因素。至于主观条件的不足,则主要表现在他本人和他手下的将领缺乏临敌制胜的指挥才能。关于这一点,写《三国志》的陈寿作过如下的分析:
  
  然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而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攻守异体,故虽连年动众,未能有克。昔萧何荐韩信,管仲举王子城父,皆忖己之长,未能兼有故也。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萧之亚匹也。而时之名将无城父、韩信,故使功业陵迟,大义不及邪?
  
  诸葛亮本人对此大概也有所认识,他在《后出师表》里写道:“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才弱而敌强也。”这就是说他深知自己面临的敌强我弱的形势,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接着说:“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一直不停地打下去,即使那结局是作为一名失败者“死而后已”。
  诸葛亮是历史上少见的伟大政治家,因为他身上具有政治家所要求的全部素质,历史对他的几乎没有争议的评价就是证明。以他的才识和干练,却把毕生大部分精力投入了明知其必然失败的事业,不能不说是他个人和历史的一大悲剧。诸葛亮从入成都到去世凡二十年,史书概括他的治绩是“外连东吴,内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极,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也”,因此,四川和成都的民众,多少年来,对他的追思和传颂,“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也”。民众是很容易满足的,你给他们留下了点滴美好的记忆,他们就会永远缅怀你。作为政治家,在实现自己政治意图的过程中,不可能不损害民众的利益,诸葛亮连年兴兵,人、财、物的消耗给蜀中民众造成的负担和牺牲不难想见,可是民众不埋怨反而歌颂他,无非因为他对百姓怀有的一点仁心。陈寿指出,孟子所说的“以逸道使民,虽劳不怨”,就是这个道理。
  
  二
  
  司马氏在263年灭掉了蜀汉,四十年后,四川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独立政权——304年,巴氐人李雄自立为成都王,两年后改称皇帝,国号为成(成都这回真是“名副其实”了,就是“成国的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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