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因误读而虚构的派别之争

作者:单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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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书屋》第三期王学斌先生《醒睡之间与古今之别》一文,把何启、胡礼垣对曾纪泽《中国先睡后醒论》的批评,解读为维新派与洋务派论争的“典型个案”,窃以为值得商讨。
  首先,作者把洋务派与维新派作为两个不同的思想派别,本身就是一个疑问。维新和洋务固然有别,但并未形成两种政治思想上的派别,论战之说更显勉强。早期洋务派理论家冯桂芬的思想中就已经有后来康、梁变法思想的最早萌芽,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们既搞洋务又要维新,张之洞等洋务主将支持强学会活动就是明证,他后来的退缩不过是出于政治上的自保,并非他反对维新主张。只不过洋务更多指涉的是经济建设和对外交涉,维新主要着眼的是对内的政治变革而已。
  如果稍微把眼光放长远一点看,维新和洋务的细微差别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洋务派发展的必然趋势就是维新派,而维新派的变法主张就是以洋务实践为基础的思想升华。按之以历史,康、梁等维新派所面对的论战对手一是保守派,一是革命派,维新派和洋务运动的主导者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有影响的论战。当然,如果硬要做仔细的区分,确实也可以说洋务和维新是不同时期的两个思想派别,或者说甚至也可以如王学斌先生此文,找出维新与改良两派的细微差别,但这样的区分并不具有实质性的意义。袁世凯是李鸿章洋务事业的继承人,但他也是维新运动最有实效的推动者,众所周知,废除科举、办新学校的发起人就是张之洞和袁世凯,袁更是清末新政的主持者。张之洞在杨崇伊上奏指控康、梁维新活动后转变态度,不再支持强学会,与其说是他和康、梁在思想观念上的冲突,不如说是政治策略和出于自保的考虑。袁世凯之所以投靠保守势力而没有和康、梁站在一起,并非思想观念有多大差异,实在是出于现实利益的权衡考量做出的选择。王学斌先生自己也承认“康有为、何启、胡礼垣同属维新派阵营,他们观点上的分歧,反映出其在变法策略上的差别”。选择不同策略的原因很多,与当事人个性、所处环境、政治地位、所拥有资源等等,都有关系;而这样的策略之争,已经与真正有价值的思想论争有相当距离了。正如王先生自己所说的:“有时,出于某种考虑,个中滋味,当局者宁愿深埋心中,也不向外人表露一丝一毫,故旁观者也因限于表象,难以领会实质。”所以即便有争论,这样的争论也难免隔靴搔痒的尴尬。
  其次,就算维新、洋务可分为两派,但曾纪泽既不是洋务派的首领,更不是维新派的干将,他只是个颇有作为的外交官,为捍卫国家主权和利益作出过巨大贡献。当然,这不等于曾纪泽没有自己的思想,他先是随侍曾国藩多年,后又出使欧洲,出身、地位、学识、阅历都决定了他对东西方文化和中国政治肯定有自己的见解。但他的性格不似郭嵩焘,没有像郭那样比较大胆地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曾实际上也没写过这方面的文章,这只要看看曾的奏疏、书信和日记就能了解个大概。所以以曾纪泽作为洋务派的代表似乎也不大妥当。同样的道理,何启、胡礼垣的思想也不能说是维新派中最激进或最有理论深度的,他们和康、梁比要逊色许多,根本不能代表维新派最激进的思想主张。说他们对曾纪泽的批评是维新派与洋务派论争的典型个案,显然言过其实。
  第三,最重要的是,王先生在文章中非常仔细的讨论,可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前提,即曾纪泽这篇文章的真实命意。
  曾纪泽的文章本来是他1886年结束外交生涯回国时,用英文撰写,题目是:China——The Sleep and the Awakening,发表在伦敦的《亚洲季刊》(The Asiatic Quarterly Review)。这篇文章的基本意图是向欧洲人宣示中国的基本外交政策,表明中国的发展意图,显示作为大国的自信,当然毫无疑问,也要在强大的英国人面前说一些不失国家尊严的大话。曾氏对欧洲人说:“愚以为中国不过似人酣睡,固非垂毙也。缘中国之意,以为功业成就,无待图维,故垂拱无为,默想炽昌之盛轨,因而沉酣入梦耳。然其存心如此,亦不足怪,何则?盖预有使之然者在也。即如职贡诸远邦,常遣使臣,进其方物;诸边藩属,文教均不如中国之懿美,时生倾慕;遂使中国日有侈心,自以为金瓯永固,固无待舍旧而谋新。兼之其他强大之国,远隔重洋,相去辽阔,彼中兴亡得失、和战攻守,漠然不知,以致中国绝无留意于海外诸国之事者。”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后,“中国始知他国皆清醒,而有所营为,己独沉迷酣睡,无异于旋风四围大作,仅中央咫尺平静。窃以此际,中国忽然醒悟。”曾纪泽强调说,醒后之中国,既无军事扩张企图,也无移民海外必要,更不会报复侵略中国者,他还以大量历史事实来证明中国不具侵略性。中国之富强运动,目的只在自卫。中国目前所最应整顿者:“一、善处寄居外国之华民,一、申明中国统属藩国之权,一、重修和约以合堂堂中国之国体。”〔1〕这是典型的外交政策宣示文字。
  论者通常认为近代欧洲的“黄祸”论始于1895年德国皇帝威廉二世〔2〕,但从曾纪泽反复申说的情形看,早在洋务运动时期,欧洲人已经开始担心中国的觉醒和扩张了。当时欧洲人对洋务运动导致的“同治中兴”,尤其是对中国开始建设海防设施和现代海军,已经不无担心。这情形和今日西方对中国的态度几乎如出一辙。曾纪泽说中国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的醒悟,也是显示民族自信的外交大话,现在通常都认为中国真正的觉醒是在甲午战败后。
  曾纪泽熟悉英文,此文是以英文发表,但是否完全为曾本人所写,尚难断定。怀疑的理由是,曾死于光绪十六年(1890年),四年后江南制造总局就印行了十七卷的《曾惠敏公遗集》,包括奏疏六卷、文集五卷、诗集四卷、日记二卷,其中并没有收《中国先睡后醒论》一文。我猜测,这种属于外交政策宣示性质的文章,在那个时代可能不太为人重视。曾纪泽本人日记中也没有关于他撰写、发表此文的记录,更没有关于何、胡批评文章的记录,当然也就谈不上对何、胡的任何回应了。作者死后留下的档案中可能都没有此文,或者有而被整理编辑者排除在作者文稿之外,岳麓书社1983年据此书重新整理出版的《曾纪泽遗集》也未收此文。
  这样一个谨慎外交官的平和文章,当时虽译成中文,因在香港发表,似未引起内地士人太多的注意。何、胡的批驳直观看当然有道理,但稍微细想,就发现,他们的批评似乎未能体察作为外交官的曾的用心。曾是在对外国人说话,而不是在表达他自己对中国政局和变革事业的看法,这一点是理解曾纪泽此文的关键。当然,何、胡借批评曾,表达自己对政治改革的系统看法,未尝没有意义。但如前所说,他们的主张,其实是当时士人的普通的主流意见,没有特别深刻、独到的见解在其中。
  因此,我认为把曾文和何、胡二人对曾的批评当作洋务与维新两派论争的“典型个案”,恐怕是作者主观的假设,与实际情形有一定距离。
  
  注释:
  〔1〕曾纪泽:《中国先睡后醒论》,此文收入朱维铮、龙应台编著的《维新旧梦录》,三联书店2000年版,但未注明曾文的版本来源。
  〔2〕周宁:《“义和团”与“傅满洲博士”:二十世纪初西方的“黄祸”恐惧》,《书屋》200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