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作家的根在哪里?

作者:邓晓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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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这种眼光来看胡发云的《如焉》,我们就可以给这篇小说做一个大致的定位了。撇开那些外在的与意识形态擦边的因素不谈,该小说显然是立足于作者的“敏感性精神”之上的,在对历史事件和各种关系的叙述过程中,作者完全是用自己的敏感的心在感觉人物的内心情调和思绪。但这种敏感性本身是有思想的,如小说的主人公茹嫣,是作者刻画得最为细腻的一个人物,不是外在的刻画(小说中几乎没有描写她的外表),而完全是对她内心的情感生活的刻画;然而这种刻画中渗透了一个知识妇女在四十年风风雨雨中所坚持下来的那种做人的原则,那种对高层次精神境界的不懈追求,人性的脆弱与坚强在她的性格发展过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又如毛子、达摩和卫老师三个人物,实际上展示了当代知识分子的三种思想境界(如果不算那种彻底堕落了的、名不副实的“知识分子”如江晓力之流的话)。其中,毛子是处在最低的层次,他从一个“青马”的独立知识分子堕落为一个替所长代写文章以谋取好处的庸人,遭到他的朋友达摩的痛斥,但也有良心未泯的自省;达摩则更高一个层次,他始终坚持了自己青年时代的理想,不向权势和社会腐朽风气低头,是知识分子清高的典型;最高层次是历经生死磨难的卫老师,他也清高孤傲,但更为可贵的是,他对自身以及他所代表的好几代中国知识分子有一种自我批判和忏悔精神,而没有达摩那种道德上的盛气凌人。他带有类似于俄罗斯知识分子那样一种宽容、博大的胸怀及自觉的反省意识,他的可敬正在于这种自我反思,而不在于他在道德上所表现出来的某种“圣人”气象。他就是《如焉》中的最高尖顶,因为他超出了中国知识分子几千年的传统人格模式(圣人模式),因而不但为一般民众所不理解,也为一般中国知识分子所不理解。
  因此,《如焉》在中国文学史上如果要作一个定位的话,从创作手法上可以看作还是属于传统文学的范畴之内,受西方古典文学特别是俄罗斯文学的影响很深;但从思想性上我认为它已经开始向现代文学靠拢,它的方向是指向人心内部的无穷层次的。因此,它带给我们一种崭新的情感体验,使我们感受到人的有限性,以及某种力图使有限提升为无限的渴望。我们为什么不能创作出像《在贝加尔湖草原上》这样具有永恒意义的作品,而只能写出像“伤痕文学”之类用一种有限性取代另一种有限性的作品来?我们的有限的精神财富如果不能提升到无限性的高度,它将随着我们的肉体的消灭而消灭,时过境迁,这种精神财富就会只剩下一个空壳,让后人随意塞进其他有限性的内容,我们的生命就白活了,我们所受的苦难就毫无价值,我们的任何轰轰烈烈的事业就只不过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如烟往事。这就是《如焉》向我们启示出来的新时代的新思想、新感觉,也是我对这篇小说感觉甚好的原因。
  
  注释:
  〔1〕(法)帕斯卡尔:《思想录》,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4页。
  〔2〕例如,我们只要看看史铁生《务虚笔记》中对“梦想”和“梦境”的区分,对O与政治家WR及画家Z、对医生F和女导演N、诗人L和他的恋人、对残疾人C和X之间的爱情的不同境界的描写,就可以见出理性的分析对一个作家是多么的重要。古典作品如《红楼梦》中对贾宝玉与林黛玉、薛宝钗、晴雯、袭人等各个不同个性的“女儿”之间的恋情的层次不同的刻画也是如此,正是由于曹雪芹把这些人物关系处理得有条不紊,每个人物的性格及其不同爱情的格调才清晰而栩栩如生地凸显出来。当然,这种理性区分所依据的还是细致的情感体验。
  〔3〕参看本人与易中天合著:《黄与蓝的交响》第五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4〕《如焉》所造成的轰动效应就有这种情况,胡发云的本意并不是要靠打什么“擦边球”来引起读者的关注,尽管这种关注给杂志社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但他深知这只是暂时的,作品的真正价值在于它所触及的中国人性的深层问题,例如中国知识分子的灵魂建构问题,我在讨论会的发言中对此作了重点强调。
  〔5〕正如萨特所言:“任何文学作品都是一项召唤。写作,这是为了召唤读者以便读者把我借助语言着手进行的揭示转化为客观存在。……因此作家向读者的自由发出召唤,让它来协同产生作品。”见萨特:《为什么写作?》,载《萨特研究》,柳鸣九编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页。
  〔6〕这就是一般人在读卡夫卡或残雪的作品时所直接感到的。其原因当然除了精神上、思想上的准备不足之外,传统文艺理论教条的束缚也使他们在阅读时带上一种先入之见,使他们误入歧途。所以倒是一些没有受过正规文艺理论教育的年轻人比较容易进入这类作品的氛围,其中有的甚至是理工科出身的大学生,只要他们真正具有文学气质或“敏感性精神”。
  〔7〕包括:《灵魂的城堡》(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解读博尔赫斯》(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地狱的独行者》(三联书店,2003年)、《艺术复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永生的操练》(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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