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被冷落的缪斯”

作者:罗银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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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过是一个做梦的人/日夜游荡在缓变的梦里/而不能指示给他人我奇异的梦……可是现在我醒了/我听见窗外卖花女的喉音/而惊觉自己还是在劳苦的世界里……”吴兴华在诗中样写道。
  吴兴华(1921-1966),诗人、学者、翻译家,原籍浙江杭州。1937年年仅十六岁的吴兴华,就考入燕京大学西语系,同年发表的无韵体长诗《森林的沉默》,轰动诗坛。在燕京大学就学期间,他的语言和文学天才就开始引人注目。现在人们评论吴兴华,经常引用其燕京的英籍导师谢迪克的话:吴兴华“是我在燕京教过的学生中才华最高的一位,足以和我在康奈尔大学教过的学生、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相匹敌”。
  非凡的语言天赋,使吴兴华不仅精通英、法、德文,还熟悉西班牙文、拉丁文、意大利文等多种语言。1941年吴兴华毕业留校任教,同年12月“珍珠港事件”后,日军强行接收、解散燕京大学,部分师生离开北京到内地重办燕京大学。吴兴华的父母这时已过世,有一群弟妹需照顾。他只得滞留北京,在中法汉学研究所兼一点差。为了维持生计,他曾与一位德国神职人员合编一部德华字典,参加辅仁大学《思泉》词典的编纂工作,还为中法文化协会翻译了一些法国诗人的作品。日本占领北京期间,他的两个妹妹不幸病殁,他自己也身患肺结核。抗战胜利后,燕京大学在北京复校,吴兴华回校任教,1948年二十七岁时即被聘为副教授。
  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教会大学一律并入国立大学,北京大学兼并了燕京大学。于是吴兴华就随着进入北大,开始担任西语系英语教研室主任,两年后任系副主任。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吴兴华才华横溢,年轻有为,加之心怀坦荡,刚直不阿。“反右”时,他因为反对苏联专家教英文的方法,被扣上“右派”的帽子。
  吴兴华被划为“右派”后,除了遭受校内外批斗之外,他的级别连降了两级,从三级教授降到五级,也被取消了授课和发表论著的资格。然而仍有学者慕名而来,求教于他。
  失去话语权的吴兴华以自学拉丁文、希腊文,阅读古旧版本图书自娱,再就是默默地协助系里编、校《英语常用词用法词典》。他除了校译朱生豪的《莎士比亚全集》外,还为杨宪益先生校订《儒林外史》,也为古希腊专家罗念生先生校对过文稿。此外,他还为李健吾先生翻译大量拉丁及希腊文戏剧理论,但那些译稿都在文革中不知去向。
  吴同在《“蜡炬成灰泪始干”——怀念我的父亲吴兴华》一文中写道:
  
  提及翻译,使我联想起父亲在世时,家中四壁图书,然而无一本词典。母亲说父亲翻译时从不借助任何词典;无论是译莎士比亚,还是根据意大利原文译但丁的《神曲》,或是从希腊文翻译荷马史诗。父亲译笔流畅高雅,节奏自然,巧妙地再现了原作的意境与韵味。他写作或翻译时也从不冥思苦想,只要提起笔来,即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而且信手拈来,便成佳句,从不需另花时间对其文章或译稿加以润色。
  父亲堪称“敏而好学”的典范,集天才勤奋于一身。他的学识进度可用“一日千里”来概括。正如所有名垂青史的伟大学者一样,父亲以“好学不倦”终其一生。无论是春风得意身为西语系副系主任,还是深陷泥潭头顶“右派”帽子,父亲始终分秒必争,手不释卷,每天至少读十本书;以致我的童年玩伴在三十多年后仍对父亲“孜孜不倦”的风范记忆犹新。父亲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天赋,令人叹为观止。他后期的作品与译著,例如以柳宗元为题材包罗万象的长篇历史小说《他死在柳州》以及《神曲》译稿,还有数篇类似《读国朝常州骈体文录》的比较文学论文,比起《吴兴华诗文集》中那些早期作品,又更上一层楼,更趋完臻、精炼及炉火纯青。只可惜这些后期作品多在文革中佚失,未能面世。
  
  1962年经甄别,吴兴华被摘除右派“帽子”,仍留在西语系工作,论文《〈威尼斯商人〉——冲突和解决》得以在《文学评论》1963年第6期上发表。摘帽以后,吴兴华教公共英语。他教的课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课程之一,吴兴华也被认为是西语系最好的老师之一。
  在四年后的文革狂飙中,吴兴华在劫难逃。
  1966年7月北京大学正式建立了有数百人的“劳改队”,吴兴华也被“揪出来”入队。
  1968年初,北京大学又建立了“黑帮大院”,关押了学校的教师干部等两百多人。在“劳改队”和“牛棚”中的人也被抄家,被封房子,家里的书和画被烧被没收,孩子们也被欺负。吴兴华死以前,他家的门上和窗上都被贴了写有“大右派”、“反革命”的大字报。家里人也知道,吴兴华没少挨过红卫兵的打。
  8月3日,吴兴华和西语系其他被“劳改”的教授一起清理校园里的杂草。当时校园里有一条小沟,宽度是小学生也能跳过。学校旁边一家化工厂的污水就从那里流过来。天气十分炎热。当吴兴华口渴要找水喝的时候,有红卫兵按他的头强迫他喝沟里的污水,还有红卫兵把他的头按在刷大字报用的浆糊桶里。吴兴华很快就非常难受,接着又昏倒。在场的红卫兵说他是“装死”,不准送学校医务所。等到晚上,看他还不能起来,才送医院。半夜,吴兴华的妻子谢蔚英被叫来医院,那时,吴兴华已经死了。
  吴兴华病殁了,病因是急性痢疾。而北大的红卫兵却说,吴兴华是自杀的,对抗文化大革命,罪大恶极。他们命令医生解剖尸体以证实这一点。吴兴华的妻子再三解释,说吴兴华不是自杀的,请求不要解剖尸体,可是没有用,尸体还是被解剖。
  事实正如卞之琳所说的:吴兴华“没有经受住时代发展的风风雨雨,横受摧折,未能充分施展他的才华与工力”〔1〕。被卞之琳视为“难得的人才”、曾为周总理担任过翻译的吴兴华,死时四十五岁,正值壮年。
  吴兴华最值得称道、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重要印迹的,还是他上个世纪的新诗创作。
  吴兴华十六岁时即在全国性诗刊上发表技巧成熟的新诗《森林的沉默》,从而一鸣惊人。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前、中期是他新诗创作的喷发期,从《书樊川集杜秋娘诗后》到《听梅花调宝玉探病》,从《西珈》到《画家的手册》以及大量的十四行诗和无题诗,吴兴华对新诗从内容到形式都作了极具启示的新探索。他在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之外另辟蹊径,融合中国古典传统的意境、汉语文字的特质和西洋诗歌多种形式力图实现中国诗的现代转化,为新诗开一条新路。正如当时著名评论家周煦良所指出的:吴兴华“可能是一个继往开来的人”,与新诗的路是越走越窄相反,在吴兴华笔下,“诗又恢复为明朗的声音,坦白说出,而所暗示的又都在”,“他的诗是一种新的综合,不论在意境上,在文字上”。吴兴华与穆旦,堪称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国诗坛的“双璧”。
  诗人卞之琳曾指出,吴兴华以中国悠久的诗传统为自豪,着力在写白话新诗时加以传承,而吴诗在“化古”(继承中国诗传统)方面,成就似较大。检视吴诗,可以发现两个最明显的表征:其一,沉迷于格律形式的苦心经营,借鉴古诗形式而建构一种新格律诗;其二,从历史题材中汲取灵感的奥援,辅之以现代派的表现技法,创制一种新文体或曰诗歌类型。众所周知,五四新文学运动以还,中国新诗作者所面临的一个急务是:如何揖别古典传统而建构“现代性”。自胡适、康白情、周作人、俞平伯等人始,新诗作者逐渐远离古诗的文言、格律、意象与诗歌成规,而以白话文为工具,以自由体为形式,从西方诗寻找美学观念与表达技巧,传达现代人的思想观念。在他们眼里,文言/白话、格律体/自由体,乃是传统诗与现代诗在形式上的本质差异,也是衡量有无“现代性”的一个基本绳墨,二者的势若水火难以通融,已然成为诗人们的共识。不少诗人持守此一艺术思维,达到全盘反传统主义的极致,及至“九叶”出,可说是“穷斯滥矣”。相形之下,吴氏试图从五七言律绝和乐府古诗中寻求创意的泉源。因为采分行书写的现代白话文作为语言载体,又使用新式标点以断句和跨行,表达现代人的思想感情而非消极意义上的复古主义,所以从本质上来说,吴兴华的诗作仍然是道地的“现代诗”。只不过此种“现代性”与求西洋化的主流新诗迥不相侔,而是有着浓厚的本土转向和传统色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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