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民歌里的民俗

作者:毛 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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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来自民间的人生观的基调是“苦”,生命的原色是“苦”,民歌的底色也是“苦”,是苦中作乐。就像陕北民歌所唱的那样:“天上星星三颗三,唱个酸曲解心宽。东山上的糜子西山上的谷,咱们黄土里笑黄土里哭。”“烂裆的裤子漏水的锅,没钱的也爱些穷红火。过了新年十五天,秧歌打在你门前。”山西民歌《交城山》也以其苦而成天籁:“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不浇那个交城浇了文水。灰毛驴驴上山灰毛驴驴下,一辈子也没坐过好车马。交城的大山里没有那好茶饭,只有莜面靠佬佬还有那山药蛋。”陈哲作于1987年的《黄土高坡》:“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日头从坡上走过,照着我窑洞晒着我的胳膊,还有我的牛跟着我。”词风苍凉感伤,空灵沉郁,庶几得其真传,近乎本色的民歌。
  而我们见到的更多的当代文人创作的民俗之歌,则显得浮泛浅薄、矫揉造作,既不得民俗真谛,也不解民间真情,倒不脱居高临下的教化腔和粉饰生活的积习,如这样一首《瑶家吊脚楼》:“瑶家吊脚楼,日出披红绸,飘飘彩霞作窗帘,四季如画笑声稠。瑶家吊脚楼,月圆挂绣球,木叶悠扬芦笙脆,甜蜜好像水长流。瑶家吊脚楼啊楼,啊吊脚楼,就像那航船连航船,无限风光在前头……”
  
  正月里是新年哪咿哟喂,
  妹娃去拜年哪哎喂。
  今那银儿梭,明那银儿梭,
  阳雀叫哇八哥鹦哪哥。
  女:(白)妹娃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
  男:(白)我就来推你嘛?
  艄公你把舵扳哪,妹娃儿请上船!
  哦吠咿喂呀咿哟喂,将妹娃推过河哟喂?选
  
  这首如今蜚声中外的《龙船调》,原为湖北利川县土家族民歌《种瓜调》,歌词原有十段,从正月(正月里是新年哪,瓜子才进园)唱到十月(十月瓜完了,瓜种要留到)。1955年,利川县文化馆周绪卿、黄业威二位下乡采风获得,经删改而成。《龙船调》保留了它的民歌原作的精髓,形象淳朴生动,语言通俗精粹,表现土家儿女的开朗而含蓄的性格,和灵山秀水间的淳厚民风,大俗大雅,已成为公认的民歌经典。
  
  哟,大山的子孙哟爱太阳喽,
  太阳那个爱着哟山里的人哟。
  
  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水路九连环,
  这里的山歌排对排,这里的山歌串对串。
  十八弯,弯出了土家人的金银寨,
  九连环,连出了土家人的珠宝滩。
  没有这十八弯,就没有美如水的山妹子,
  没有这九连环,就没有壮如山的放排汉。
  ……
  
  这首《山路十八弯》也出自湖北,系文人创作,前几年也大走其红。然而,同为民俗之歌,它与《龙船调》相比,其艺术品位却有天壤之别。其开头两句算是引子吧,“大山的子孙哟爱太阳喽……”很容易让人想起文革腔调“葵花朵朵向太阳”,作者的本意应该就是如此吧,说白了,就是子民之与皇恩,就是“大山的子民哟感皇恩喽,皇恩那个普照哟山里的人哟”。阿谀之后,便是粉饰,便是土家人的“金银寨”“珠宝滩”,可是这镶金嵌银、珠光宝气的粉饰之辞,与土家农民的真实生活究竟有多少关系呢?
  歌词的思想立意如此,艺术表现也很贫乏,“美如水”的分明是阿里山的姑娘,“壮如山”的分明是阿里山的少年,原封不动地搬来形容土家族的“山妹子”“放排汉”,那土家风情的个性何在?歌词的创意又何在呢?其第二段所谓“质朴朴地表情谊”“土家人的梦和盼”等句也很生涩。容我说一句刻薄的话,此歌在当代歌坛走红,实在是鱼目混珠,以莠充良,足为我们的词作者戒。
  
  (二)
  
  民俗往往可以入歌。
  其一,对于我们自己的民俗文化为之自豪,歌唱它,就是歌唱我们热爱生活的情怀,表现它,就是表现我们的生活情趣和自信。如山西民歌《牧歌》:“赶上那牛儿呀上西山,山歌哟唱上白云端呀,牛儿哟赶上西山顶,竹箫哟吹上呀九霄云呀。白云听我山歌儿来,朵朵莲花脚下开,阳雀听我山歌儿来,落下云头静静听呀……”某些传统民俗、文化遗产,当我们重新发掘它、打量它,从我们的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是欣赏,是得意,是久违之后的惊喜,歌唱它,有助于文化传承,使我们的生活更有滋有味。《大花轿》等新民俗歌曲在1995年前后大火特火就绝非偶然。甚至吃辣椒的饮食习俗,被一个爱吃辣椒的湖南人写成歌词,由一个爱吃辣椒的湖南歌手演唱,一首《辣妹子》居然也红透天下。因为一种饮食习惯,即是一种风情,一种性格,即能见出一种时代精神。词家的发现,让天下人会心一笑。
  其二,异乡、异族、异国的风俗,会让我们耳目一新。歌以咏之,表达的应该是我们的新鲜感、好奇感,其基调应该是欣赏,是理解,是对异质文化的尊重,而不是排斥和贬低。我们不必真的以为“月是故乡明”,不必恪守一成不变的华夷之辨,不必自大到以为四邻皆为化外之民,只有自己的故里才是礼仪之乡。我们不妨以盛唐的胸怀和自信,去胡服骑射。
  
  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
  虏酒千锺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
  ——唐·高适《营州歌》
  
  从中原文化的视角看去,营州(今辽宁朝阳一带)人狐裘蒙茸,衣着奇异,只知骑射豪饮,不识诗书礼乐,颇有化外色彩,但他们那种粗犷本真的生命状态和旺盛的生命力,却多有我们这些为文化礼教所规范所束缚的人们称羡之处。
  表现他种民俗,不仅在于猎奇,满足作者和读者的好奇心,更在于通过对风土人情的展示,表现彼时彼地的社会生活和人的精神世界。也就是说,这一类歌的价值,不仅在于表现各地风俗的奇异性,还在于表现普遍的人性,表现人类与命运抗争的共性。
  以居住民俗为例,窑洞之与吊脚楼,犹如穴居之与巢居,房屋之与毡包,即定居之与游牧,彼此对视,都是奇风异俗。
  欣赏他乡风情异地民俗,王洛宾不愧为一个典范。他生于北京,曾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此后多年却迷恋西域音乐,徜徉于民歌铺成的丝绸之路上,搜集、整理、改编、创作,终其一生,愿跟青海姑娘去放羊,想掀一掀乌孜别克的盖头,向往达坂城的马车夫。
  对于现代婚姻制度的一个异数,云南摩梭人的走婚,这个让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民俗学家着迷的奇异民俗,我们也不妨多一些理解,去听一听那泸沽湖上传来的《走婚歌》:
  
  阿哥啊,
  月亮才上西山头,你何须慌慌地走?
  火塘是这样的温暖,玛达米;
  我是这样的温柔,玛达米。
  人世茫茫难相逢,相爱就要到永久,
  阿哥你离开阿妹走他乡,只有忧愁……
  
  然而,不是所有的民俗都是值得尊重和保护的,不是所有的民俗都是值得欣赏和歌唱的。无论在故乡或在他乡,都可能有一些民俗属于陋俗,我们应该保持一份清醒,应该予以甄别。
  人类的有些陋俗是科学知识的缺乏造成的,如传宗接代的观念,重男轻女的习俗,在遗传学理论成为常识的今天,已经显得十分可笑。有些陋俗是由统治者的极端自私和残忍造成的,如太监制度、殉葬制度。还有一些陋俗是人性的弱点造成的,如吸烟、酗酒、吸毒、赌博、狎妓,明知其有百害而无一利,却禁不起诱惑。
  还有缠足,对于中国人来讲,这简直是一项不可思议的民族耻辱!这种给妇女带来极大痛苦和身心扭曲的恶俗,始于五代南唐或者更早,为害一千多年,直到二十世纪中叶才彻底禁绝。把好端端一双天足,硬要缠成“三寸金莲”,把健康的女子弄成终身残疾,这该死的民俗难道是我们可以歌唱的吗?可是,历史上还真有这种对于残废之足的颂歌,在清代,苏州就流行着这样一首《缠金莲》,表现当时男子极端病态的恋足癖:
  
  娘子啊,
  你的金莲长的小,
  宛如冬天断笋尖;
  又好像五月端阳三角粽,
  又是香来又是甜;
  又好比六月之中香佛手,
  还带玲珑还带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