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盛名之下的《湘军志》

作者:刘绪义

字体: 【


  清同治三年,曾老九曾国荃率湘军打下金陵,标志着太平天国的覆灭。不久,曾国藩奏请在南京的江南贡院开乡试,把中断了十二年的江南乡试延续起来。一时间江南士子纷纷涌向南京这座被太平军占据了十余年的古城。
  战后的南京城残破不堪,加之当时的湘军因为欠饷等问题而军纪不好,这引起了江南一些士人的不满。有些士人甚至流露出来对湖南等外省人的不屑。本来,江南特别是江苏确实人文荟萃,在有清帝国一代举行过的一百一十二届殿试中,共有一百一十四名状元,这些状元中,江苏籍就占了四十名,所以江苏士人有瞧不起外省士人的本钱。
  然而,一个正在南京游玩的湖南士人,叫做王闿运的得知这一情况后,就写了一副对联:
  
  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
  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
  
  这副对联一时传遍江南,对联中透露出来的大气,让人不得不承认是事实。此联后来还挂到了岳麓书院,成为传诵一时的天下名联。
  王闿运是何许人?一代狂人、无双国士是也。
  他是湖南湘潭人,生于1833年,字壬秋,号湘绮。早年贪玩,后来一旦醒悟,便发愤苦学,1857年也就是咸丰七年中举人,人称“湘中五子”。但他的功名也就止于此,以后数次进京会试都以落第告终。
  说他狂,因为他是专门研究帝王之学的。他的弟子杨度是中国近代史上颇为著名的人物,也是湖南人。杨度在《湖南少年歌》里就大肆赞颂他的老师:
  
  更有湘潭王先生,少年击剑学纵横。游说诸侯成割据,东南带甲为连横。曾胡却顾咸相谢,先生大笑披衣下。
  
  所谓“游说诸侯成割据,东南带甲为连横”,说的就是王闿运曾向曾国藩建言劝他做皇帝。曾国藩自然没有听他的。因此,他晚年写了一副自挽联:
  
  春秋表仅成,剩有佳儿传诗礼
  纵横计不就,空留高韵满江山
  
  说他狂,还因为他目无余子。曾国藩在衡阳训练湘军,准备出征,特作《讨粤匪檄》,这时在衡阳东洲书院读书的秀才王闿运来到曾国藩的军中,径直对曾国藩所做的《讨粤匪檄》没有针对洪秀全的《奉天讨胡檄》中提出的“民族大义”进行批驳而提出自己的看法,曾国藩自然没有理睬这一不谙世事的狂生的意见。
  不过,曾国藩倒颇为欣赏他的“狂”,这个时候的曾国藩也是目无余子、踌躇满志的时候,他很欣赏王的胆量和才智,便把他收留在自己的幕府中。
  但王闿运却耐不得军营里的清苦,他跟着曾国藩到了岳阳后,便打道回府,借口说自己是独子,家有老母,无人奉养,老母不同意他去打仗。曾国藩倒也不怪他,为人尽孝,也是曾国藩所主张的。因此,后来,曾国藩经江西战场的不顺而复出之后,王闿运从北京会考不第绕道江西来看曾国藩时,曾对他仍然礼遇有加,天天和他谈话,兴味无穷。虽然王闿运算不得是曾国藩的幕僚,但王闿运和曾国藩的感情却由此而加深了。
  说他是“无双国士”,也一点不虚。清帝退位以后,人人都以剪掉辫子为荣,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坚决不剪辫子,成为所谓的“遗老”。嬉笑怒骂,讥弹嘲讽,无所不至。袁世凯想称帝,欲借重他的名望,聘请他做国史馆长兼总统顾问,本来非常留恋清朝的王闿运却看不起袁世凯,又拟了一副对联:
  
  顾我则笑
  问道于盲
  
  但在袁世凯的威逼之下,不得已,八十高龄的王闿运只好屈就国史馆长一职,成为中华民国的首任国史馆馆长。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瞧不起袁世凯,有一次他和袁世凯一起来到了新华门,突然冒出一句:我老眼昏花了,这不是新莽门吗?“新莽”与繁体字的“新华”初看是有些混淆,但王闿运意思是借西汉末年的王莽所建立的新朝,来骂袁世凯窃国。他做国史馆长时,还在馆门上书了一副为时人津津乐道的对联:
  
  民尤是也,国尤是也,何分南北;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
  
  横批“旁观者清”。嬉笑怒骂,分外传神。后来他又借故要回乡,写信并诗给袁世凯劝他不必称帝,“谁知窃国人,征书到沧州”,借典故来警告他。
  王闿运在当时全国上下反袁声潮中的做法,更使他赢得了“无双国士”的美名。
  然而,曾老九曾国荃等人却对王闿运十分不满,原因在于他写了部《湘军志》。这部《湘军志》本来是应曾国荃和曾纪泽的请求写的,王闿运也很乐意写,尽管他自觉写志不是件易事,还是咬牙发愤写成了,一来这正是显示自己才学的绝好机会,二来也能为后人留一部历史。
  关于这部《湘军志》,时人与后人都有许多不同的看法。王闿运也认为这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一部著作。后世则有学者更是拼命抬举它,说它“文笔高朗,为我国近千年来杂史中第一声色文学”,“是非之公,推唐后良史第一”。
  果真有如此高的成就吗?在曾国荃等人看来,却是一部胡说八道的作品。此说当然有情绪在里面,但在我看来,这部书实在只能算得上一部平庸之作。
  首先,王闿运的《湘军志》就没有得到当事人的认可。不仅曾国荃等人骂他,甚至还扬言要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就连当时的湘籍将领和湘籍士绅看了也都认为不当之处太多。应该说,当时的舆论压力都是指向王闿运的,迫使王不得不于光绪八年将原版交给郭嵩焘毁掉,这才平息众怒。
  如果撇开一切成见,客观地说,王闿运的《湘军志》功过两半。它既保存了一部湘军的历史,同时也忽略了许多内容。后人说他文笔高朗,这“高朗”二字,就让人摸不着头脑。在今天看来,这部书的文笔并不怎么样,只能算是流畅,与太史公《史记》相比,简直可以说是平淡寡味,完全看不出一个一代才子、无双国士应有的水平。
  王闿运着重写出了湘军从成军到募饷、从水师到营制的大概历史,这些史实大都来自曾国藩的书信以及曾家提供的大量资料。王闿运对湘军其实并不太熟悉,他长年呆在湖南,虽然与曾国藩有过深谈,而且掌握了一批可靠的资料,但对于湘军历史之了解,远不如曾国藩幕僚赵烈文,其价值也无法与赵烈文的日记相提并论。《湘军志》只能说是给那些刚刚开始了解湘军历史的人提供了一部入门的资料,作为一个诗人气质浓于学者气质的人来说,王闿运写《湘军志》是把它视为一部叙事作品来写的,看不出有什么史识和史见。
  最为湘军将领所不领情的就在于王闿运过分渲染了湘军的败阵,又夸大了湘军的劣迹,同时他在书中名士气息也很浓,比如他不管对谁都是称人的名,如“国藩”、“国荃”。现在看来,他既没有分析湘军为什么会打败阵,也没有交代湘军为什么会哗变,会去抢粮。给人一看,这哪是一支军队,简直和土匪一般。后人也正是根据《湘军志》而认定湘军后期迅速腐败,而不去管它为什么会这么腐败?这对于一部史志来说,显然是一个最大的缺失,难怪曾国荃等人会十分恼火了。
  举几个例子。
  一是如王氏在《湘军志·营制篇》中说:“故将军五百人,则岁入三千;统万人,岁入六万金,犹廉将也。”这既是被认为湘军腐败的证据,也是被后人视为秉笔直书的例证。其实,这也是不了解实情所致。湘军的军饷固然要高于国家经制之师,因为这是一支雇佣军,人家出来卖命,就是冲着那点钱而来的,所以曾国藩募兵之时,就把士兵的报酬定得要比绿营高出好几倍。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湘军中固然有不少人在打仗的时候趁火打劫,破坏了军纪,但湘军的主要将领都是比较廉洁的。曾国藩自不用说了,包括胡林翼、罗泽南、彭玉麟、杨岳斌、塔齐布、江忠义兄弟等在内,都是饱尝艰辛而不贪钱的。真正贪钱的也就李鸿章、郭松林等少数几个,就连出身四川的鲍超,他的军队纪律最差,但他本人也只好女人。
  再说,那时的军饷从数额上看确实很大,但这个饷并不仅仅就是指士兵的工资,还包括每天要吃的粮食、行军打仗所必需的军需物资甚至部分枪炮在内,实际上分到士兵手上的并不多,尤其是到了战争后期,欠饷问题格外突出,由于欠饷,士兵饱受饥饿、疾病的折磨,并导致湘军将士纷纷为索饷而哗变。“筹兵较易,筹饷则万分艰难”。曾国藩多次这样表明,甚至因此“无日不在危机骇浪之中”。欠饷的时候有时多者欠十几个月,少者一月,这些记载见诸湖南巡抚毛鸿宾、赵烈文等人的日记,不是曾国藩夸大的。而赵烈文在日记中还说,当时的“米粮百物昂贵异常,勇丁每月所需不及一旬之粮,扣除米价等项,零用一无所出,兼之食米将尽,采办无资,勇夫啜粥度日,困苦万状”。同治元年,长江南岸各军疠疫繁兴,其中鲍超军中“勇夫病死者万余人,死者日数十人”。左宗棠军中病者亦过半,每次出队不满五成。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