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梦境谁能住

作者:陈元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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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在厦门为以《红楼梦》为母本编写的最早的一部话剧《绛洞花主》撰《小引》说:“百余回的一部大书,一览可尽,而神情依然具在;如果排演,当然会更可观。我不知道剧本的作法,但佩服作者的熟于情节,妙于剪裁。灯下读完,僭为短引云尔。”历经浩劫,新版《绛洞花主》(陈梦韶、陈元胜著,厦门大学出版社2005年1月版)终于问世,故曰“涅槃”。今年是鲁迅逝世七十周年纪念的日子,《绛洞花主》涅槃后刚“度晬”(闽南话称婴儿满周岁曰“度晬”)。作为文化遗产,《绛洞花主》八十年坎坷的历程,大多已载入书中的系列文章。未及载入者,兹录以述之,谓为“晬语”云尔。
  
  一、海内三劫觅“花主”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忽得中国现代文学馆刘麟先生自北京来函,得悉他追寻《绛洞花主》的情形,令人感动。函中述及他出访欧洲时,遇到汉学界学者关注鲁迅作序的《绛洞花主》,欲索阅《红楼梦》最早的这部话剧本。刘先生函云:“承蒙安徽艺术研究所姚静涓同志热情相助,得悉您在广东民族学院任教,十分高兴。您手上存有此书吗?”在此之前,姚静涓同志托艺术研究所赴华南师大访学的同事到广州来找我。接着,姚静涓来函说:“我们找您几乎费了一年时间,终于找到,可喜可贺。”不久,又得刘先生函云:“《绛洞花主》出版遇到困难,与目前正儿八经的作品陷入困境的命运相同……中国现代文学馆不是衙门,但‘清水’二字则当之无愧。它不能为作家排忧解难,实在有说不出的内疚。我们对于令尊在改编上所作的努力深为敬佩,对于这本书也是深为向往的。”
  《绛洞花主》一书历劫而生。1981年第3期《新文学史料》“纪念鲁迅诞生一百周年特辑”,人民文学出版社特意组稿十一篇,作者有(按文章编排次序)周海婴、丁玲、萧三、李霁野、唐弢、赵家璧、倪墨炎、陈漱渝、端木蕻良、陈元胜、胡风。我在《鲁迅与〈绛洞花主〉》一文末尾说:“曾有出版部门要求梦韶先生将《绛洞花主》剧本重新写出,梦韶先生也有这样的夙愿。在四害横行、百花凋零之时,梦韶先生藏书毁尽;当他行动自由后,曾托我搞到一部《红楼梦》。目前,梦韶先生年近八旬,精力不支,旧业待整者多,加以编写《汉语大词典》的任务在身,无暇顾及《绛洞花主》剧本的重写工作。希望曾经得到伟大文豪鲁迅的关怀与温暖的这部话剧本的重写工作,将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但愿根据《红楼梦》改编的第一部话剧本《绛洞花主》,将再配上鲁迅《小引》,出现在八十年代的文艺百花园!”文末署明:“1979年10月初稿,1980年2月定稿,”两年后小文在“特辑”刊出不久,可供重新问世的《绛洞花主》新版本(初稿)编讫,出版事宜则困难重重。
  《绛洞花主》一书自鲁迅先生作序后,历经三劫。1928年冬,上海北新书局印出的千册《绛洞花主》未及发行,即遭毁版焚为灰烬,此其一劫。幸有先行寄给作者的两册毛边样本,后来曾在厦门地方日报副刊上连载“节录”的剧本。又因抗战,报社停刊,只连载八幕未完。连同两册样书,均毁于抗日战争烽火,此其二劫。上世纪五十年代,鲁迅《小引》手迹影印件,先后收入唐弢所编《鲁迅全集补遗续编》和陈梦韶著《鲁迅在厦门》(1954年作家出版社)一书。由于资料流失,作者在十年浩劫后撰写的《回忆鲁迅为〈绛洞花主〉剧本作〈小引〉的经过》一文说:“1952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给我来信,说从《鲁迅日记》里,获悉鲁迅先生曾为我写了一篇《小引》,要我把原稿寄去制版影印。”当年的函件,今已失而复得,历史的原貌可以看得更真切。信由“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鲁迅著作编刊社”发出,兹照录如下。
  
  梦韶先生:
  我们很早就知道鲁迅先生曾为大著《绛洞花主》作有序文,早拟商借,俾得编入鲁迅先生集内;但因不悉尊址,无从奉函。顷接来示,承允惠借影印,无任感荷。请先生即将原件由邮挂号寄下,我们收到拍照后,当即奉还不误。
  此致
  敬礼!
  鲁迅著作编刊社
  
  信件用编刊社的公函纸毛笔行书竖写。天头印有“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鲁迅著作编刊社”;底边标明“地址:上海武进路三○九弄二十号 电话:四三三四四号”,均为自右至左排印的红色铅字。信函下款“鲁迅著作编刊社”,加盖蓝色的公章。一纸公函,为鲁迅著作编刊出版事业留下一份珍贵的史料;当年公务员的“文书”,更堪媲美一幅书法佳作,皆具珍藏价值。
  《〈绛洞花主〉小引》编入《鲁迅全集》后,广为流传。然而,《绛洞花主》一书却鲜为人知,不被世人所见。《绛洞花主》又经历十年浩劫,此其三劫也。当年由作者剪报装订的铅印“节录本”,凡一百一十七页,一直保存到十年浩劫前夕,后再次遭劫而幸存。十年浩劫期间,遍地文物遭毁;《小引》手迹墨宝连同厦大鲁迅纪念室藏书堆弃墙角,世间情景匪夷所思。详情参见新版《绛洞花主》附录系列文章,兹不赘述。十年浩劫后不久,梦韶先生将失而复得的《绛洞花主》节录本寄给我,并附函说:“节录剪贴本只八幕,是孤本,可珍藏,不必重抄。格式是:‘人物’、‘景地’、‘情节’,然后‘对话’。以后作文,如需要,可以引用。这些‘提要’,是鲁迅亲眼校阅的文字。”这里说的“格式”,是指《绛洞花主》剧本每幕的格式。我曾致函,请梦韶先生回忆剧本每幕的内容提要。《绛洞花主》原稿每幕约八千字,后来在地方日报副刊连载的“节录”本,每幕三四千字,所以说是“提要”。新版《绛洞花主》就是依据存留下来的节录本(孤本)整理出来;后六幕由梦韶先生依据存留幕目,参照《红楼梦》原著,回忆出剧情线索,整理审定,以使鲁迅眼下的《绛洞花主》全剧得以完璧;鲁迅当年审阅后为撰《小引》的这部《红楼梦》最早的话剧本,以此不至于湮没!
  《绛洞花主》文本与鲁迅《小引》的关系,犹如脸面:脸之不存,皮安附焉?!如今,《绛洞花主》历经劫难,终于重新问世。甲申年惊蛰后,出版社责编亲自赴广州取书稿,新版付梓之际,我为之撰《跋》,其中书曰:
  
  ……“说不完的鲁迅”——鲁迅研究确实是跨越世纪,跨越时代,跨越国界,永在“人间”。鲁迅作《小引》的《绛洞花主》,是我们深入研究鲁迅的红学观、探索《红楼梦》神情的珍贵文本依据;作为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神情颇值得世人深入研究与探索。红学研究和文学评论的许多文章,时常引用鲁迅《小引》。有了《绛洞花主》文本依据,则可避免漏洞百出。中国现代文学馆刘麟先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出访欧洲遇到汉学界关注《绛洞花主》一书时的尴尬,亦可释然矣。
  
  二、梦境谁能住
  
  《红楼梦》人物形象塑造的特点,是刻画“真的人物”。这种“真的人物”,鲁迅说“和从前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实际上,就是《红楼梦》第二回借贾雨村之口说出的“正邪二气”“搏击掀发”之际产生的人。这种“正邪两赋而来”的人,“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曹雪芹肯定了这类人物,因为他们“纵然生于薄祚寒门”,“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贾宝玉出生在“公侯富贵之家”,属于这类人物中的“情痴情种”,“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或“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都无不具有丰富的社会内容和典型意义。《绛洞花主》剧本的改编,注意到了原著人物形象塑造的这种特点,从而再现出《红楼梦》人物形象的神情。
  鲁迅《〈绛洞花主〉小引》说:“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灾乐祸,于一生中,得小欢喜,少有罣碍。”《红楼梦》里,紫鹃获准跟着惜春修行之后,给宝玉磕头;宝玉念了声:“阿弥陀佛!难得难得!不料你倒先好了!”袭人痛哭不止,说“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宝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这个清福的!”这一切说明,宝玉出家的“主意定了”;他认为出家是“好事”,是“小欢喜”。宝玉说的“享这个清福”,与地藏庵的姑子说的修行人“虽说比夫人小姐们苦多着呢,只是没有险难的了”,同是一个意思。出家人“没有险难”,享受“清福”,这是佛家宣扬的“六根清静”的境界。有人不理解这点,说曹雪芹的“食尽鸟飞独存白地”是社会的,续作者写成了自然的。其实续作第一百二十回描写的“白茫茫一片旷野”,配上“一僧一道夹住宝玉”,“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的歌词,可谓“自然的”一片白茫茫大地化入了“社会的”真干净!作为《红楼梦》十二支曲的总结,《飞鸟各投林》一曲里“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意境,便借此梦幻似的画面展现在读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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