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浮生哀乐

作者:朱 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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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
  
  余平生无他好,唯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所以尽阅天地间秘籍,尽发宇宙间真理;行万里路,所以尽览天地间奇景,尽交海内外异人。然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故必须参之以实证;终日游不如未尝游,亦必须考之以记载;独处斗室之中,则孤陋寡闻,故必须广之以交游。如《水经注》西南水道,颇多舛误;必也亲临其地,考以前人记载,参以实地经验,方可以正前人之误,偶有所得,决非空中楼阁。是则理论与实践合一之可贵耳。
  然读万卷书,亦谈何容易。读书必自藏书始,藏书必自聚书始。吾家二世藏书,全盛时达二十五万册,百余万卷。先君希祖平生无他嗜好,唯喜藏书,南北奔走,东西驰驱,节衣缩食,以求善本。伦哲如《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云:“书坊谁不颂朱胡?轶简孤编出毁余。勿吝千金名马至,从知求士例求书。”注云:“海盐朱逖先先生,购书力最豪迈,当意者不吝值,尝岁晚携巨金周历书店,左右采掇,悉付以现。又尝预以值付书店,俟取偿于书,故先生所得多佳本。自大图书馆以至私人,无能与先生争者。所藏乙部居多,尤详于南明,兼及万历以后诸家奏议文集,遇古本及名人稿本,亦未尝不收也。”伦君所记,诚如其所云,但余尝忆幼时在北京过年过节,门庭书贾索债常满,则所谓悉付以现,犹未尽然也。抗战发生,先君方执教南京,欲求一地可以藏书,其地离南京不太远,而又可以避兵燹者,再三思索,方得屯溪,以历史上用兵,屯溪非冲要之地,且在万山之中,日寇未必能往。乃躬冒溽暑,以大卡车十辆,辇书八十大箱至屯溪;继虑屯溪或将遭敌机轰炸,藏书其地亦非上策,乃连舸载至凹下戴东原藏书楼,托门弟子戴伯瑚妥为保管。入蜀七载,犹时以虫蛀为念;乃未及胜利,竟以病逝歌乐山,伤哉!越年余取之凹下,运回南京,八十大箱,不缺一卷,戴君保藏之功,为不可没。今日余尚有十七万册者,先人之遗也。若余自己藏书,虽亦有英、德、法文及财经书籍万余册,然抗战之初,全毁于南京;后虽稍稍购置,然既窘于财,又难于采购,古籍秘本,既愈趋愈少,而外文书籍,又来源不继,抱残守阙,终难发扬光大。所幸余得著述于南京图书馆,犹得及时饱览海内外群书,是则不幸中之幸也。
  至于行万里路,更非易事。有汗漫之游兴,而无相称之资斧,则未可言游;有资斧矣,而无适当之环境,则亦未能成行。余虽有放情山水之志,然仍不免有家室之累;虽有游遍名山之愿,仍不免有世俗之羁。游骖所及,国内仅十七省,海外凡二十国。继今以往,欲求放踪高蹈,云游四海,更难乎其难矣!然余游兴未减,壮志依旧,当神游八极之表,以骋目而赏怀也。
  
  二、旅行之乐
  
  天地如逆旅,人生似过客,所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达观者流,遂流为放浪玩世;悲观者流,遂流为消极厌世。实则天地至广,宇宙至宽,人生至乐,自然至美。如能抱遨游之心情,怀逍遥之雅兴,游名山大川,涉三江五湖,固能开畅胸襟,娱目赏怀;即或小住田园,息影林泉,与木石通情,猿鹤同梦,明月浮云,不足以喻其闲,飞花溪水,莫能以状其适;则处处皆可流连,物物皆可寄兴。王摩诘诗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又云:“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深得此中乐趣。
  
  三、行役之苦
  
  旅行本为乐事,然若迫于衣食,窘于生计,则逍遥之游一变而为风尘之行役,不觉乐而觉苦矣。遗山诗云:
  
  浩荡云山直北看,凌兢羸马不胜鞍。
  老来行路先愁远,贫里辞家更觉难。
  衣上风尘叹憔悴,梦中灯火忆团栾。
  凭谁为报东州信,今在羊肠百八盘。
  
  此诗写尽日暮途穷、不得不离家远行之苦;而三四两联更能传神,衰年迍邅之士,而又迫于衣食,不得不有远行者,读之真怆然欲涕。
  更有一种旅行,兵荒马乱,仓皇避寇,烽火遍野,尽室在途,则心境更觉悲凉。老杜平生,此种经历最多,唯其能自身体验,故能写为佳句,流传千古。如《秦州杂诗》云:“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云:“汩汩避群盗,悠悠经十年。不成向南国,复作游西川。”都能写出旅途漂泊之心境。及晚年自三峡出蜀,欲取道江、汉,北归中原,又适遇江陵之乱,不得不流徙至湘南,离乡愈远,思归无期。“更欲投何处,飘然去此都”,起语悲不自胜,言己之漂流无定,皆因乱离所致,穷途末路,读之令人洒同情之泪。
  至若乱离之中,戎马之间,仓皇就道,骨肉离散,则触目惊心,黯然销魂。《哀江南赋》所谓“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写尽国破家亡、流离播迁之苦。抗战八载,国人饱经离乱,若京、沪之撤退,桂、柳之沦陷,流亡之苦痛,个中人类能道之矣。
  
  四、海上情调
  
  余初次远渡重洋,在1929年仲秋,远离父母兄弟,孑然一身,搭法国邮船,由南海入印度洋。天风浩浩,海水滔滔。某夜风浪大作,天尚未晓,梦寐中但闻风涛之声。久居北国,习闻朔风怒号,梦中尚以为西北风又起矣。及觉,则蜷卧斗室中,船身震荡,嘎嘎作响,始知为大海风涛声,离故都不知已几万里矣!恍然若失者久之。
  
  五、异乡情调
  
  抗战军兴,余避地巴蜀,寓居佛图关下。巴国多雾,秋深尤甚,令人有“荒荒无日月,莽莽尽荆榛”之感,念江南明媚之风光,不禁思乡不止。某夜将晓,梦在京沪道上,枫林初霜,柳叶初黄,江左诸山迤逦而过,不知为何,心绪郁悒。梦后思之,转觉惆怅,率成二绝云:
  
  半林红叶满山霜,旅雁飞时柳亦黄。
  怪道风光明如许,不知魂梦在江乡。
  
  江南惯看六朝山,红叶栖霞几度攀。
  今日梦中零落甚,不堪乡泪落潸潸。
  
  六、异邦情调
  
  余游莱茵,小住蓬城,因愤世嫉俗,欲入山隐居数月,以养性情。某日早起,乘旭日方升,驾自动船渡莱茵河。昨宵风雨,日微觉寒冷。江上波光皎洁,对流水而生感。因念如此良辰美景,正当及时行乐,何坎坷若此?午刻抵幽珥岭,寓于山麓。午后登幽珥岭最高峰,惟阴雨绵绵,远望尽成雾海。归时已晚,秋霖霡霡,渐近黄昏,异国深山,景况凄凉,秋意袭人;瞻往顾来,不胜身世之感。自念此后行云流水,送我余年,亦复何憾?夜半钟声悠悠,益形凄凉,暮雨寒蛩,如泣幽咽,辗转久之,不能成眠。
  翌晨六时即起,山中清晓静绝,惟满天阴霾,雨又作矣。因幽珥岭过于荒寂,乃迁居蓬城之维奴斯山,居逆旅楼上,隔山涧与克劳斯山之教堂相对。地系帝国时代某公爵别业,饶园林之胜,子孙式微,辟为旅舍,山中清寂,绝少游人。午夜月色朦胧,穿窗相望,旅中不知历日,由日记簿上,仅知今夜为白露节,盖已近旧历之中秋矣。忆三年前今夜,荡舟故都昆明湖上,月白风清,倚箫而歌;去年今夜,旅游过亚丁湾上,望海天夜月,悠悠起故国之思。今则去国离乡,于兹及载,昔日系恋人之柳絮游丝,已飘零殆尽。而今又在荒寒之维奴斯山上,独对云际穿窗之明月——人间耶?天上耶?余亦莫得而知矣!
  
  七、凄风苦雨之逆境
  
  抗战时期,政府迁渝,各界人士纷纷入蜀,蛰居后方。又以轰炸频仍,多散居乡间。八载光阴,在艰苦中度过;加以国运飘摇,山河残破,人人心头皆有一层阴影。巴渝多雾,秋冬尤甚,每于向晚踯躅嘉陵江畔,俯视江水悠悠,弥增故乡之思。凄风苦雨之夜,则在窗下坐听风声雨声、泉声瀑声;或读小说,或吟诗词,以消遣长夜。而今回想,八载漫长之岁月,真不知如何度过。余有诗记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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