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我一读再读的十部书

作者:绿 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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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自识字以来,虽称不上好学,过目篇什亦难计其数,其中一读再读者似可举出如下十部。之所以只举十部而不是九部,或再添一部而称十一部,倒未必像“十全大补丸”那样关乎疗效之灵验与否;只是——要减或要加,既然无可无不可,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不言而喻,这十部都是知识的“大海”,这里只能尽我的吸收容量,谈谈自己的“一瓢饮”。其实,也不过是蜻蜓点水,点一下题目,说几句淡话而已。
  
  (一)《鲁迅全集》
  
  记得在小学、初中的课本上,我已高声朗读过夫子的一些名篇,如描写“奇怪而高的天空”的《秋夜》,介绍戴银项圈的海之子闰土的《故乡》,以及读过多遍都没读懂的《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长大几岁,手头有点零用钱,还买过一两本“北新”版的毛边单行本,如《野草》、《朝花夕拾》。解放前夕,不知出于什么机缘,案头已弄到几本许广平先生在上海编印的红布面《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的《鲁迅全集》,是到解放以后很久才有一部的;至于更完全的新版《鲁迅全集》,则迄今尚未考虑购置。不过,让我真正一读再读的,倒也未必在于《鲁迅全集》的范围,而是他晚年所写的一些个别文章。所谓“一读再读”,除了表示一种阅读频率,并不意味着心得的增多或加厚。不妨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当年年轻的萧红对鲁迅先生的“打搅”:据说他坐在书房,一见到她进来,就会戏说一声:“久违了”,其实她昨天甚或上午还来过,说不定明朝或今晚还会再来,而且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单纯出于对先生的景仰和依恋而已。先生晚年的文章,不论采取单刀直入的直接方式,还是借古寓今的间接方式,无不字字句句以火热的主观激情浸透了冷酷的客观现实。这里仅凭印象挂一漏万地举几篇为例:《文艺与政治的歧途》(1927,《集外集》),《拿来主义》、《隔膜》、《买“小学打全”记》、《阿金》(以上1934,《且介亭杂文》)、《“题未定”草》(一至九,缺四)、《论文人相轻》(一至七)(以上1935,《且介亭杂文二集》),《写于深夜里》、《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死》、《女吊》(以上1936,《且介亭杂文末编》)等。必须补充一句的是,以上所举每篇每句每字,我一读再读的每一次,都怀着如坐春风的敬爱心情加以揣摩过;至于揣摩所得,也就是我对它们的理解,距离它们的实际意义究竟还有多远,那是我至今也说不清楚的。
  
  (二)《毛泽东选集》
  
  这里指的是当年风行全国以致几乎人手一部的“雄文四卷”(郭沫若语),加上他去世后接班人仓促出版的、包括一些大批判式的编者按语(含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三批材料的编者按语)的第五卷。这五卷“雄文”,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我的整个革命生涯各个阶段的精神食粮。《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等篇,帮助我建立过革命的立场和基本观点;《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等篇,帮助我建立过革命的人生观;《反对自由主义》、《整顿党的作风》、《反对党八股》、《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篇,帮助我努力克服过作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劣根性和错误思想;《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将革命进行到底》等篇,帮助我认识过革命的艰巨性和彻底性,从而培养过不断革命的意志。这些当年被奉为不刊之论的“雄文”经过时间淘洗(例如关于胡风三批材料的编者按语),时至今日我仍觉得,尽管作者晚年犯过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它们的合理内核仍历历在目,并不因此丧失其固有的实用价值。我在青年时代,刚参加革命,曾经热情地读过它们,虽然还谈不上学以致用;到了中年,在历次政治运动的严峻要求下,却的确借助它们解答过一些实际的难题;而今进入晚年,社会生活日渐淡化,也没有什么难题需要解决,但有时心血来潮,仍不免翻翻手头这几卷“雄文”,体味一下人生世事回黄转绿的滋味——回到本文的题旨,也可以说是“一读再读”吧。同样必须补充一句的是,和读《鲁迅全集》相比,这部选集我虽也一读再读,却是怀着如遇大宾的敬畏心情来揣摩它的每篇每句每字的。
  
  (三)《红楼梦》
  
  好像是哪位大人物说过,《红楼梦》至少要读五遍,才有资格对它发言。我读它恐怕不止五遍了,却至今仍不敢要求这个发言的资格。然而,我毕竟也算是《红楼梦》的一名认真的读者,按照正常的审美趣味,对于它目前流行的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不会没有自己的爱与憎。对于前八十回的爱,倒也似乎一般化:对它的古典现实主义之沁人心脾,即鲁迅所谓“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除以“未能窥全豹”为憾外,谁会对它有过什么挑剔呢?至于后四十回,其学术评价历来言人人殊,我在学术界的聚讼纷纭中,一直拿不准自己所应采取的坐标。每次读到第八十一回,对续书人(不论是谁)固然不免大失所望,直待读到后文,得见主人公在爱情破灭之后,对人世断念而出家,又不能不承认鲁迅所说,“即使出于续作,想来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林语堂以紫鹃在黛玉死后不肯原谅宝玉,同时为之护玉作为一例,证明后四十回不乏亮点,更不免“叹人间是非难辨今方信”。据野史云,另有抄本颇多本书异事,如谓主人公后流落饥寒至栖于街卒木棚中,或谓其沦为击柝之流以拾煤渣为生云。不让他“悬崖勒马”,超脱红尘,而将他置于前后如此尖锐的反差之中,我认为,这种力透纸背的写法,在以冷眼旁观为能事的某些外国作家笔下未为罕见,而移之于曾经导演他神游太虚的曹公,则多少是令人惶惑而诧异的。
  
  (四)《聊斋志异》
  
  值得一读再读的,除了长篇小说《红楼梦》,还有不少优秀的短篇小说,首先应当提到家喻户晓的《聊斋志异》。提到这一部,还不得不提同样家喻户晓的另一部,即《阅微草堂笔记》。前者是儿时通过大人娓娓动听的漫谈知道的,稍长后才由语文老师推荐了后者。接触原著后才发现:一种是作者自己不出面而让人物自行其是的传统方式,另一种是作者面对读者夹叙夹议人物行状的谈心方式,这两种叙述手法虽然迥异,但同样引人入胜。据说“阅微”的作者纪晓岚非难“志异”的作者蒲留仙:“两人密语,决不肯泄,又不为第三者所闻,作者何从知之?”故他的《笔记》“只写事状,而避去心思与密语”(引自鲁迅《怎么写》)。我少不更事,不懂人情世故,窃以为纪前辈好作惊人之语,其眼界与心胸未免略嫌滞泥,反倒更欢喜文字旖旎、想象奇诡的《聊斋志异》。马齿徒增,应世不暇,我久矣没有读它了,今日再读,恐难以恢复当年心凝神释之感。但有不少篇章,从题目到情节,仍令人油然而生一见如故的亲切感,如《画皮》、《崂山道士》、《青凤》、《陆判》、《婴宁》、《凤阳士人》、《莲香》、《连琐》、《促织》、《阿绣》、《嫦娥》、《胭脂》等等。其中神鬼狐妖均有人性,善良可亲,由此可见作者的人道主义与民主精神,在他所处的时代和社会是稀罕而又宝贵的。
  不记得是哪一年,看到一本英译《聊斋》选本,似乎包括上述个别篇目。当时就琢磨过,英语读者会像我们一样,设身处地地和这些可爱的人物交游吗?这个疑问在我心中迄今没有得到解决。
  
  (五)《道德经》
  
  鲁迅在《出关》里生动地描写过,老子在周朝不得意,打算出函谷关,到西域去,却被关令尹喜留住:“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不得已写下了上下篇五千言,说的就是这本《道德经》,中国最古老也最深奥的经典,它居然完整无缺地流传下来,实在是不可思议而又值得想一想的。多少年来,有多少饱学之士拿出巨大的精力为它进行注释和评论,但它对于多少读者,仍然是个打不开的“众妙之门”。儿时以学舌的口吻跟着大人念过“道可道,非常道”这句ABC式的名言,除了莫名其妙的顽皮趣味,其实是把它当作“古董”敬而远之的。成年之后,偶然弄到王弼和魏源的注释本,仍由于简约而不符合、或者说超出了我的理解力,一直被束之高阁。想不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出访前民主德国出版界,在莱比锡市雷克拉姆出版社,承蒙惠赠图书中,竟有一本《道德经》的德译本。译者是德国著名汉学家恩斯特·施瓦茨,他以平易可解的德语翻译了原著八十一章之后,并“以精确的语文学与历史唯物主义方法为工具”,逐章写出了自己的研究心得。除了区分“道”与“德”两个相互制约的范畴外,他还试图发掘原著充满二律背反而又不可解构的晦涩而神秘的结构。据他分析,老子把“静”、“淡”、“雌”、“弱”优先置于如水穿石的胜者地位,明确反对法律、权力和战争,为全世界(“天下”)设置了一个值得后人为之奋斗的和谐人类的远景。这部经典连同它的德译本搁在我的书架上,久已铺满了灰尘;到二十一世纪初,我已年逾八旬,又把它们拿下来掸一掸,摆在案头,不时翻阅一下。一读再读,若有所获,便像作者一样感慨系之:“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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