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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方孝孺

作者:齐庆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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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笔来批判方孝孺,确实让我左右为难,对这样一个四百多年前被奉为士人楷模的人物说三道四,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但不说则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在背比在喉强,还是说了吧!
  方孝孺,字希直、希古,浙江宁海人,“幼警敏,双眸炯炯”,可见是个神童。神童又遇名师——他的老师是大名鼎鼎的明初开国文臣宋濂。宋濂门下名士如云,其中就有太子朱标,但“皆出其下”,即都不如方孝孺。
  方孝孺的父亲方克勤,洪武四年任山东济宁知府,是个难得的清官。他一件布袍子穿了十几年,一天不吃两次肉,对下属的进贡一律拒绝不受。他对朋友十分厚道,有被朝廷贬谪的官员从本辖区过,送钱、送物、派车。济宁在方克勤的领导下物阜民康,当地人用歌声来表达对市长的热爱:“谁减免了我的徭役,是方大人的力量;谁救治了我的庄稼,是方使君的雨露;朝廷千万不要让方知府走啊!他是人民的父母。”清官也难逃暴君的罗网,方克勤后来因为明初的三大案之一的“空印案”被冤杀。
  方孝孺从导师宋濂处毕业后,因有人推荐,见到了杀他爹的朱元璋。朱元璋见他举止端庄,对皇太子说:“此庄士,当老其才。”经朱皇帝接见一番,他又回家赋闲去了。等了十年,又见到了朱元璋,朱元璋说:“今非用孝孺时。”让他到汉中的府学任教授(从九品的小官)。方孝孺爱岗敬业,在汉中教授的位子也做出了不俗的成绩。蜀王朱椿(朱元璋的第十一子)听说了,聘请他做自己接班人的老师。蜀王十分尊重他,把他读书的地方命名为“正学”,方孝孺后来也就被称为“正学先生”。
  朱元璋死了,孙子朱允炆继皇帝位,就是惠帝,到了用方孝孺的时候了。朱允炆把他从汉中召来南京任翰林侍讲,第二年又升为侍讲学士,职务不高,从五品(现保存有完整明清县衙的河南内乡县县令是正五品),但皇帝非常倚重,国家大事多咨询方孝孺,是政务的高参。皇帝读书中遇到疑难问题,方孝孺是学问上的老师。皇帝上朝处理政务,对臣子的提议,有时就命方孝孺当场批答。方孝孺还是修撰《太祖实录》的总裁。朱棣起兵后,朝廷讨伐他的诏书、檄文都出自方孝孺之手。
  在年轻幼稚的建文皇帝当政四年中,比皇帝大二十岁的方孝孺充当着师傅和父亲的角色。年轻的皇帝对这个学识渊博、人品出众、相貌端庄的大臣寄予了无限的信任,正当盛年的臣子对这个年少聪明、好学仁厚、孤立无助的皇帝充满着慈父一般的怜爱和赤诚的忠心。这短短的四年,是沉寂半生的方孝孺人生最为辉煌的四年,也是他走向深渊的四年。
  年轻皇帝野心勃勃的四叔燕王朱棣反了,率领一支人数不多的军队向南杀过来。朱棣的起兵是一场胜算不大的冒险,直到他兵临南京城下,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夺取政权。可是侄子建文皇帝和亲信大臣们在平乱决策上一误再误,促成了朱棣的成功。在中国历史上,以藩王的身份靠武力入主大统的,朱棣不是第一个,却是最后一个,也是极为幸运、独特的一个。因为这种非正常的情况只出现在乱世,一般具备以下几个条件:王室衰微(像两晋、南北朝);藩王还需拥有强大的军力,比朝廷占有优势;早蓄异志,广招豪杰,储备人才(所谓靖难功臣都是些中下级军官,也不是千挑万选的,是就地取材,如荣国公姚广孝是和尚,淇国公丘福是千户,成国公朱能是副千户,河间王张玉是左护卫,金乡侯王真是百户);在朝廷任职或近在肘腋,一旦起兵,朝发夕至。这些条件朱棣都不具备,可他成功了,一手烂牌打赢了,由此可见建文君臣的颟顸无能。但令朱棣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行为也为后世子孙做出了表率。正德五年(1510)春,封地在今天宁夏的安化王朱寘鐇反了。正德十四年(1519),封地在江西的宁王朱宸濠也反了。这两块料有乃祖的野心,却无乃祖的运气,结果都失败了,被砍了头。
  在建文元年燕王反叛开始时,皇帝及其亲信大臣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并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以燕王一隅之兵,要推翻一个庞大的新兴帝国,确实是不那么容易。善良、迂腐的朱允炆(有啥老师,就有啥徒弟)给手下的将军们下了一道最奇特的命令,不准任何人伤害他的叔父朱棣,以免让他担上杀叔父的罪名。他说:“过去萧绎举兵入京,曾发令部下:‘一门之内自逞兵威,不祥之极。’如今你们与燕王对垒,务必要体会朕这意思,不可使朕背上杀叔父之名。”巧得很,萧绎就是梁元帝,也是在位四年被残杀。正是靠着这道口谕,燕王朱棣在四年的靖难之役中,多次亲冒矢石,在两军阵前纵横驰骋而毫发不损。在如此重大的错误决策中,亲信们并没有及时有效地纠正。
  方孝孺等推荐的领兵统帅是自己的好友、朱允炆的姑父、朱元璋养子及功臣李文忠之子李景隆,正是他打了败仗,又在兵临城下时打开金川门迎贼。在此前,就有人向皇帝告发李景隆有异志,但“帝雅信孝孺,遂不复疑,坐成开门之变,盖不免于误国云”(明姜清《姜氏秘史》)。
  在四年的战争中,朱棣大部分时间处在危机中,朝廷的大军随时可以把他撕成碎片,可是朝廷无良将可竟此功。此时,不要说有徐达、常遇春这样的一流名将,就是有一员跟随朱元璋打天下的老革命也可将朱棣一鼓擒之。六十五岁的长兴侯耿炳文上阵了,旋即被换下,继任的便是李景隆。朱棣折腾了三年,也未出河北半步,急得头大如斗,有谋士出了一个主意——直捣南京。这个主意很难说是高还是馊(胜利是偶然的,履险是真实的),但朱棣和朝廷耗不起,心一横,孤军直趋南京。朱棣军渡过长江,南京危在旦夕。“帝忧惧,或劝帝他幸,图兴复。孝孺立请守京城以待援兵,即事不济,当死社稷”。朱棣虽然到了城下,但他是孤军深入。看看当时的军事地图,你就会发现朱棣胆大包天,他率部从明军的夹缝中冲到了南京城下,实际控制地区很小,大半个中国还在朝廷的号令之下,如直到南京城破,忠于朝廷的驸马都尉、建文的姑父梅殷(娶宁国公主)还率军驻在淮安。如果朱允炆弃城而去,作战略转移,也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迂腐的方博士竟然劝他“死社稷”。政治家是不轻言“死”的,更何况一国之君。
  在这战火纷飞、败绩连连的四年中,方孝孺和自己的得意门生朱允炆在九重之内整日里研究如何复古改制。改承天门为韦皋门,前门为辂门,端门为应门,午门为端门,谨身殿为正心殿,自己的侍讲学士改为文学博士。他还计划恢复先秦的井田制。
  在朱棣的步步紧逼下,朱允炆和他熟读经书、文章华美而毫无治国韬略的大臣们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金汤被破,皇宫火起。朱允炆亲手杀掉私通燕王的徐达之子徐增寿(朱棣的内兄)后不知所终,留下千载悬案。
  这位力劝国君“死社稷”的方孝孺没有自行了断,他被带到了新皇帝朱棣的面前,朱棣交给他的任务是起草登基的诏书。方孝孺在朝堂上嚎啕大哭,“声彻殿陛”。朱棣亲自走下殿来和和气气地安慰方博士,就引出了一段流传千古的对话,话不多,句句带机锋,许多读书人都会背诵:
  (朱棣)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
  孝孺曰:“成王安在?”
  成祖曰:“彼自焚死。”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
  成祖曰:“国赖长君。”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
  成祖曰:“此朕家事。”
  说到这,朱棣已经很不耐烦了,命人取出笔纸,说:“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方孝孺写下笔墨淋漓的四个大字“燕贼篡位”后,把笔狠狠摔在地上,边哭边骂:“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杀人狂朱棣为何对死敌方孝孺如此客气?首先,方孝孺并不是朱棣心中的首恶,在起兵的檄文中,被点了名的是齐泰、黄子澄。更重要的是因为朱棣的亲信道衍和尚姚广孝的进谏。在朱棣南下时,姚广孝(一个披着袈裟的政治和尚)对朱棣说:“城下之日,彼(方孝孺)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朱棣对姚广孝的信任程度不下朱允炆对方孝孺,自然是满口答应。姚广孝的这几句话为方孝孺扬了名,但也酿成了灭十族之祸,如果姚广孝没有如此请求,攻入南京,一刀杀了方孝孺,估计也没有灭族之灾了。人之祸福,天意难测!看到这个本来该按战犯处理的方孝孺如此不识抬举,心理变态的嗜血狂朱棣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管和尚、道士请求过,杀心顿起。他喷火的眼睛瞪着方孝孺:“你不怕灭了你的九族吗?”方孝孺也同样怒目而视:“灭十族又何妨!”继续大骂。朱棣命人用刀剁方孝孺的嘴,把嘴巴割到耳朵处,方仍喷血痛斥。朱棣大怒:“你不是要想快点死吗?休想,必须灭你十族。”在此以前,最重的罪是株连九族。九族的说法虽然不一,也仅有细微的不同,较为公认的是指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父族四:指自己一族、出嫁的姑母及其儿子、出嫁的姐妹及外甥、出嫁的女儿及外孙。母族三:是指外祖父一家、外祖母的娘家、姨母及其儿子。妻族二:是指岳父的一家、岳母的娘家。到了方孝孺,这个愚蠢的人在活阎王面前自请灭十族,第十族,加上了他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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