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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梦蝶》及其他

作者:毛 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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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周梦蝶》原是一首诗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周梦蝶》一向被认为是寓言,其实也不妨当作散文诗来读。王国维就曾指出:“《庄》《列》书中之某部分,即谓之散文诗,无不可也。”今天我们说起散文诗,大可不必数典忘祖,归宗于百余年前的法国人波德莱尔,也不必认为中国的散文诗始于鲁迅的《野草》。张俊山主编《古今中外散文诗鉴赏辞典》一书,即将《庄周梦蝶》列为首篇。
  庄子有暇入梦,幻化为蝶,感悟到的,是一种别样深邃的关于生命存在、关于世界本源的哲理,一种别样隽永的诗意。笔者不揣浅陋,曾以格律诗译之:
  
  庄周曾有梦,梦中化为蝶。
  蝶出红尘外,烦恼都抛却。
  美梦不长久,尘网千千结。
  百年蝶梦周,一夕周梦蝶。
  天地有大道,物化为世界。
  同在梦中游,蝶与周有别。
  
  平仄不协,对仗不工,难入近体,只能以古风视之。再以自由体试译之:
  
  庄周我梦见了一只蝴蝶,
  庄周就是那梦中的蝶。
  世俗的烦恼解脱后,
  生命真是一份好感觉。
  蝶儿翩舞在梦境中,
  已记不起庄周为何方的客。
  
  可惜美梦不长久,
  尘网依旧千千结。
  我不知道我是谁了,
  谁正躺在这个黑夜。
  究竟是蝴蝶梦庄周,
  还是庄周梦蝴蝶?
  
  庄周与蝴蝶应有缘呀,
  蝴蝶与庄周也有别。
  大道化育了天和地,
  万物都在其中相约。
  这亦真亦幻的存在里,
  你分不清你流寓在哪个世界。
  
  一篇文字,一段话,只要诗意盎然,出以任何体裁都是诗,即便毫无诗形,如《庄周梦蝶》。相反,如果缺乏诗意,则以任何体裁出现都不可能是诗,即便整饬协韵,如《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魏,蒋沈韩杨。”如中医《汤头歌诀》:“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益以夏陈名六君,祛痰补气阳虚饵。……”
  刘知几《咏史》与历史死结
  唐高宗至玄宗期间,刘知几任史官二十余年,所撰《史通》为我国第一部史学理论著作,对史书体例、史学原则多有精辟论述。《唐书》有其传。
  “读史可使人明智”。作为史学家的刘知己,有感于西汉开国君臣的历史故事,有诗《咏史》,慨叹君主专制社会里英雄人物功成身退的处世之道:“汉王有天下,欻起布衣中。奋飞出草泽,啸咤驭群雄。淮阴既附凤,鲸彭亦攀龙。一朝逢运会,南面皆王公。鱼得自忘筌,鸟尽必藏弓。咄嗟罹鼎俎,赤族无遗踪。智哉张子房,处世独为工。功成薄受赏,高举追赤松。知止信无辱,身安道亦隆。悠悠千载后,击柝仰遗风。”
  汉高祖刘邦一介布衣,起于草莽之间,竟然亡秦灭楚,夺得天下,凭的是什么?凭的是他能够驾驭群雄,包括淮阴侯韩信,以及鲸布、彭越等。时来运转,这些人也都封王封侯。然而,诚如庄子所说,“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筌(渔具)是用来捕鱼的,捕得了鱼,渔具不免要被遗弃。也正像古语所说“飞鸟尽,良弓藏”,飞鸟被射杀殆尽,弓箭就没什么用处了。夺得了天下,手握重兵的功臣们也难免要被猜忌被排挤,遭受杀身之祸,甚至灭族之灾。只有张良(子房)深谙处世之术,大功告成后,受了小小一点赏赐,就远走高飞,隐逸山林去了。英雄处世,进退有道。张良懂得,止于当止之时,这就使他免于横祸。乃至千年之后,人们还在仰慕他的风范。
  历代开国皇帝为确保自己刚刚得来的皇位不至于落入他人之手,往往都要设法剪除那些曾经为他南征北战夺得天下的一代骁将功臣。于是,英雄人物的处世之道就只能是这样的:天下动乱时,挺身而出,建功立业;天下安定后,便急流勇退,明哲保身。尽管这是多么的不公正。
  然而,臣有臣的悲愤,君也有君的苦衷,读刘邦《大风歌》,我们就读到了这种苦衷。“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谁敢保证那些兵权在握的重臣能始终忠于职守,而不觊觎皇位呢?自从曹丕代汉,司马炎代魏,历朝政权就这样相继取代着,直到李渊父子取隋而代之,君臣之间,猜忌和血腥就不曾有过止境。“莫恨高皇不终始,灭秦谋项是何人?”(罗隐《书淮阴侯传》)“鸟尽弓藏事惘然,英雄终不受人怜。”(钱谦益《过淮上》)韩信式的悲剧结局令人同情,却也无奈,这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君主专制制度的可怕宿命。
  只有近代民主共和制度的建立和真正实行,国家元首和国家权力机关定期地由人民选举产生,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宿命,避免这种悲剧的重演,历史的死结才可能有解。——由于历史的局限,刘知几的思考难以达到这个水平。
  僧人的《万空歌》和道人的《好了歌》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听罢明代僧人悟空这首《万空歌》,我们能说什么呢?说僧人的人生观太过消极,歌中所唱的却句句是实情:人生短促,渺茫虚无,黄金白银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权势地位炙手可热,至多能化作墓碑上一行冰冷的文字。但如果信奉僧人所说的这一套,那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活个什么劲儿,还奋斗个什么劲儿呢?
  其实,何止世俗的权势地位利禄金银是空?僧人们所幻想所皈依的来世、天堂、正果等,又何尝不是空?这首《万空歌》我们不妨再续上几句:“神也空,仙也空,超脱尘世又何终?佛也空,道也空,画个烧饼把我蒙!”宗教,说到底只是人类寻求解脱的精神鸦片,它可以让人们产生片刻的幻觉,却只能让人们陷入更深的迷茫。
  那么,我们还能否找到些许生命的慰藉呢?应该还是能的。我们可以把生命理解为个体生命和群体生命两部分。作为生命个体,其存在是悲剧性的,无目的的,短短几十度寒暑,生命即告终结,无论生前怎样辉煌,终不免化作一抔黄土冷灰。但作为群体,生命的存在却是有意义的,我们的个体生命是人类生命群体延续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链环,是人类生命接力行进中不可缺少的一棒,我们一生奋斗的成果,都将汇入人类发展进步的长流中而获得永恒的意义,我们一生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在未来的人类那里都不会完全灰飞烟灭。有了这样的观念,我们为人做事,就应想到上无负于祖宗先人,下无愧于子孙后代,纵不能垂范千古,亦不可遗臭万年。回头再看出家人的《万空歌》,就不免觉得它是过于消极了些,不足为训。
  《红楼梦》里,跛脚道人的《好了歌》也是这样。“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其参悟社会和人生,自有深刻和精辟的一面,但也有偏激和片面的一面。譬如,我们并不能一概否定“功名忘不了”,修齐治平,积极入世,将毕生精力贡献给国家社稷,百年以后,功名犹在,功业犹存,岂是一堆荒坟野草所能埋没得了的!这里的关键是要理解生命个体与生命群体的关系和区别。作为生命个体,人生苦短,转瞬即逝,人一死,一了百了,一切奋斗都是徒劳的。但如果将个体生命置于民族乃至人类的连绵不断的生命长流中去,一切都会获得永恒的意义。
  再如,嘲笑世人忘不了姣妻,因为“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嘲笑世人忘不了儿孙,因为“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也都似是而非,不大经得起推敲。试问,君死之后,君之遗孀如何不能改嫁他人?一定得立誓守节,让余生年华枯萎于一尊贞节牌坊下,才值得君生之年恩爱不忘吗?父母对于儿女的爱本该是无私的,不图回报的,一定要认定儿女孝顺,反哺可期,才去做痴心父母,像是讲究效益,将本逐利,投入必求产出的商人,也未免有损做父母的形象吧!
  却原来,这道人比我辈俗人还要俗。
  从杨慎《临江仙》到王健《历史的天空》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小说《三国演义》开篇,以杨慎一阙《临江仙》,感慨历史如逝水,英雄们出生入死为之奋斗的大业,时人关切的是非成败,转眼即化作一片空茫,只不过给后世留下一些酒后的谈资。词中有禅意,有历史虚无主义色彩。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湮没了黄尘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兴亡谁人定啊,盛衰岂无凭啊;一页风云散啊,变换了时空。聚散皆是缘啊,离合总关情啊;担当身前事啊,何计身后评。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历史的天空闪烁几颗星,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王健1993年为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所作的这首片尾歌《历史的天空》却别开诗境,作着完全不同的歌咏:岁月流逝了,历史犹在,英雄远去了,英名犹存。历史是由人来创造的,创造历史的人终归不会被历史遗忘。在王健看来,长江也不是一条冷冰冰的逝水,它壮阔的波澜有情有义,为英雄抛泪,为志士起歌。而在历史的天空里群星璀璨,人间总有一股英雄气,在激励着后世子孙。
  作为咏史之作,《历史的天空》是颇具经典意义的。在杨慎的《临江仙》词,其“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天造地设的语象已经占尽先机,其“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冷眼观物的姿态已经广为流行的时空语境中,王健硬是反其意而用之,以其睿智而雄辩之词,宣示一种积极的历史观和人生观,其非凡的艺术勇气和艺术功力令人赞叹。
  而杨慎《临江仙》的历史观和人生观是道家的、释家的,王健《历史的天空》所展示的历史观和人生观则大致是儒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