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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雷特之困

作者:曹瑞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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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悲剧中的主角,黑格尔认为:“他们完全是按照原则所应该做到而且能做到的那样人物”〔1〕,这些人身上一定要具备某种崇高的品质。在古典悲剧中,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体现出一种伦理原则间的对立。这种对立并非善与恶对抗,而是善与善的矛盾,因而悲剧之音就如地壳下传来的沉重地声,使人感到表面统一的道德体系之内藏匿着巨大的危机。
  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将这类冲突典型地表现了出来。当国王克瑞翁的儿媳安提戈涅不顾禁令执意安葬自己哥哥的遗体时,她所体现的人类自然之爱与国王代表的文明社会秩序发生了冲突,最终安提戈涅被杀,她的丈夫悲痛不堪,自尽身亡,舞台上只剩下胜利的国王,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王座之上。介入这场对抗中的每一方在原则问题上都不愿做丝毫的让步,各自都有充足的理由论证自己行动的合理性,因而这乃是一场正义与爱、社会秩序与个人情感的战争。克瑞翁的胜利标志着人类向文明社会又迈进了一步,然而这又是以牺牲人类原始自然感情为代价的。
  与索福克勒斯这样纯粹的古典悲剧大师相比,文艺复兴时期的莎士比亚就显得有些异样了,虽然他的脚仍踩在古典大地之上,眼睛却望着现代世界,因而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就把一丝“杂质”掺入到自己的悲剧主角心中。这些“杂质”剂量很小,却含有颠覆性的能量!莎士比亚本人好像也觉出了这种危险,但不知何故,他并没有着意去过滤它们,只是在危险到来之时,凭着自己的天才,借助各种偶然性,使戏剧重新退回到古典的安全之境。但是如此可怕的“杂质”只要还存在着,就总有猛烈爆发的可能,从而毒杀索福克勒斯式的古典悲剧精神!
  在莎士比亚最著名的悲剧《哈姆雷特》里,这种“杂质”得到了最明显的展现。当戏演到第五幕时,一片坟地铺展开来,两个小丑正在那里掘墓,其中一个唱道:“年轻时候最爱偷情,觉得那事很有趣味;规规矩矩学做好人,在我看来太无意义。”戏谑的歌声飘进行路王子的耳中,小丑接着唱道:“谁料如今岁月潜移,老景催人急于星火,两腿挺直,一命归西,世上原来不曾有我。”这歌声竟使急于报仇的哈姆雷特变得有点踌躇不安,他停下步子,拿起一个朝臣的骷髅说道:“难道这些枯骨生前受了那么多的教养,死后却只好给人家当木块一般抛着玩吗?想起来真是怪不好受的。”〔2〕
  看来王子有意多逗留一会儿,他向掘墓的小丑打探每个骷髅生前的情况,甚至在枯骨间找到一位活着时戏谑成性的朋友郁利克的骷髅。他问身边的挚友霍拉旭:“你想亚历山大在地下也是这副形状吗?”霍拉旭答道:“也是这样。”哈姆雷特又问:“也有同样的臭味吗?呸!(掷下骷髅)”“也有同样的臭味,殿下。”霍拉旭诚实地回答。听了这话,王子怅然若失,“谁知道我们将来会变成一些什么下贱的东西,霍拉旭!要是我们用想象推测下去,谁知道亚历山大的高贵尸体,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他感伤地叹息道,“凯撒死了,你尊严的尸体也许变了泥把破墙填砌;啊!他从前是何等的英雄,现在只好替人挡雨遮风!”〔3〕
  与哈姆雷特此时的感伤相比,第三幕中他那段著名的独白则显得十足古典。对于死后的情景,那时他认为如果死后一切都能烟消云散,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结局,可是要在死的睡眠中还会有梦,反而令他踌躇顾虑。这不仅是王子的想法,也是中世纪老百姓的普遍想法,他们之所以畏惧死亡,主要是害怕死后灵魂在地狱中受罪,若是让这些人相信人死后一了百了,并无灵魂永存,他们倒会长出一口气,不再为将近的黑暗中那不可名状的痛苦整天忧心忡忡了。
  然而坟场边的哈姆雷特却为原本求之不得的事烦恼起来,他忘了复仇,也不关心灵魂死后的去向。当他感叹着亚历山大死后也不过枯骨一堆时,似乎根本不在意还有个亚历山大的灵魂在地狱里受罪或在天堂中享福。如果死了真的就意味着一切都完了,那失去了天堂和地狱的人间生活将如何过下去呢?让王子迷惑的,正是这一点。
  古希腊的柏拉图明白这种迷惑的危险,他说过:“假如灵魂是不朽的,我们该爱护它,不仅今生今世该爱护,永生永世都该爱护。现在我们可以知道,如果疏忽了它,危险大得可怕。因为啊,假如死可以逃避一切,恶人就太幸运了。他们一死,他们就解脱了身体,甩掉了灵魂,连同一辈子的罪孽都甩掉了。可是照我看来,灵魂是不朽的。它不能逃避邪恶,也不能由其他任何方法得救,除非尽力改善自己,尽力寻求智慧。”〔4〕正因为相信这点,哈姆雷特才没有在国王克劳狄斯忏悔之时杀死他。其实,王子在复仇的整个过程中,心里并未经历正义与爱、惩罚与宽恕之类古典悲剧中诸善冲突的折磨,之所以错过最好的刺杀机会,哈姆雷特直言不讳地说:“他正在洗涤他的灵魂,要是我在这时候结果了他的性命,那么天国的路是为他开放着,这样还算是复仇吗?”〔5〕
  可是现在问题复杂了,如果灵魂有死,那么地狱中对灵魂的惩罚就不存在,王子的复仇行为也将失去意义。更以为甚的是:死后无论贤愚好坏,若都是枯骨一堆,那为复仇经历苦难的灵魂也同样会失去天国的安慰。于是活着的意义变得模糊不清,对德性的坚守也愈加变得软弱,一股虚无的气息渐渐弥漫进莎士比亚的戏剧。此时,莎士比亚曾经创造过的一个小角色忽然变得重要了起来,这人便是福斯塔夫。
  福斯塔夫乃是《亨利四世》中的一名没落爵士,安排这么个角色,正如另一部戏中的伊里主教所言:“草莓在荨麻底下最容易成长;那名种跟较差的果树为邻,就结下更多更甜的果实。”〔6〕亨利五世需要一位耽于享乐的酒肉朋友来遮掩他勃勃的野心,于是他选中了这个大草包。至于福斯塔夫的生活哲学,只要听听他与大法官的对话便知,大法官说:“您头上每一根白发都应该提醒您做一个老成持重的人。”福斯塔夫立刻接口道:“它提醒我生命无常,应该多吃吃喝喝。”〔7〕
  尽管福斯塔夫咽气时吓得大叫上帝,可他根本不信什么天堂地狱,所以只要还活着,每天就要寻欢作乐,他与古希腊居勒尼派哲学家一样,认为反正人死万事休,痛苦奋斗是一辈子,吃喝玩乐也是一辈子,而且前者付出努力也不一定成功,那为什么不选择后者呢?至少从功利的角度看,狼和猪死的时候痛苦都一样大,可狼天天在林子里担惊受怕,猪却可以在猪圈中悠然安闲,如果比较一生享乐的时间,做猪才是最合理的选择。至于什么尊严呀、自由呀、荣誉呀,如若连魂儿都没了,它们还有什么用?这些都是虚的,只有活着的时候实实在在地吃了、喝了、玩了,才是真真切切地实在!
  莎士比亚把福斯塔夫写成一个堕落的爵士,意在指出古典贵族精神沦丧时,便会出现这种弥漫着虚无情绪的享乐鬼。然而,在《哈姆雷特》中,高贵的王子竟也产生出一丝相同的想法!哈姆雷特绝非喜剧角色,更谈不上堕落,可虚无情绪如同无所不入的空气,既渗入福斯塔夫低劣的心灵,也渗入到哈姆雷特纯洁的心中,玷污了那里崇高的古典神圣性。因此,一旦王子开始相信灵魂有死,报仇之举就可能被取消,因为报仇、不报仇,高贵、低贱,死了都是枯骨一堆,价值层级在没有灵魂不朽的死亡中被统统拉平!
  所以第三幕中王子对“生存还是毁灭”的追问到第五幕时,实际上得到了一个尴尬的答案:还是生存吧,既然死了就什么都完了!这种念头古人也有过,但他们小心地避开了,虽然谁也不能证明死后灵魂永存,可他们正如康德所说的那样,坚定地相信灵魂不朽,把它看作是不可怀疑的公设,唯有如此,高贵的精神生活才是可能的,同样悲剧也才是可能的。
  可坟场上的王子毕竟是对灵魂不死产生了怀疑,在报仇的道路上他迟疑了,对此莎士比亚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他不得不求助于偶然性!就在王子心生退缩的刹那,国王,王后,还有一大群朝臣忽然冒了出来,他们来为可怜的奥菲利娅送葬,而奥菲利娅的哥哥看到坟边的王子,上去一把揪住他,要与他决斗……这样,王子又被拉回到复仇的激情之中,悲剧总算可以接着演了下去了。
  数百年之后,尼采大声地宣布:“虚无主义是迄今为止对生命价值解释的结果。”〔8〕这句话也许把王子当时心中无法表达也不能表达的东西完全说了出来。文艺复兴时代,古典的诸神开始消隐,神性世界正在让位于一个人性的世界,目的论控制下的世界模式也正在潜移默化地被机械论模式所代替,人将成为他们自己生活的中心!可是在一个无神的物质性世界上,人们又何以建立起他们新的精神世界呢?这不能不令处在大变换门槛儿上的伟人们痛苦思索,尽管这些人无不受到了纯粹古典的教育,可新时代充满野性的气息却不可阻挡地冲击过来,令他们激动,也令他们恐惧。
  莎士比亚是伟大的,他隐约预感到:在即将到来的新时代中,一种虚无主义的冲击波可能使整个人类的生存变得荒诞,所以他不自觉地就让哈姆雷特在第五幕时遭遇到这种“现代性”之困。对于这一困境,时至今时,人们依旧找不到可以完全打退它的应对之策。也许只有当人们再次退回古典,才会像哈姆雷特那样,虽然无法解决古典价值冲突的困境,但至少能在古典悲剧中成就伟大的人格,同时也避开虚无主义的纠缠。
  
  注释:
  〔1〕(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84页。
  〔2〕〔3〕〔5〕(英)莎士比亚:《哈姆莱特》,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99~400、404、363页。
  〔4〕(古希腊)柏拉图:《斐多》,杨绛译,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6页。
  〔6〕(英)莎士比亚:《亨利五世》,方平译,《莎士比亚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47页。
  〔7〕(英)莎士比亚:《亨利四世》(下篇),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36页。
  〔8〕(德)尼采:《权力意志》,张念东、凌素心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1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