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龚自珍与魏源:告别“衰世”第一篇

作者:傅国涌

字体: 【


  一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今天很多人知道龚自珍和他的诗,大概都是因为这首熟悉的清词。“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等名句也都传诵不衰,不过人们想起这些诗句时并不一定联想到龚自珍。当然,他一生最重要的还是他在杂文、时论中所透露的光和影,那些不见容于那个时代的思想,那些洞若观火的判断。
  青年梁启超说,十九世纪末,当时代变革之际,向往新学的读书人几乎人人都经历过一个崇拜龚自珍的时期,他自述在南国花城初读龚自珍文集,“若受电然”。这种内心深处的强烈震撼,如同一百年后我初读哈维尔文集的体验。
  龚自珍慷慨论天下事,确实开了一代风气,隔代影响了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黄遵宪等戊戌一代最优秀的人物,而且影响了更晚的苏曼殊、柳亚子、鲁迅等人。他对后世的影响主要还不是自成一家的文章、诗词,更重要的是思想上的震撼和启迪。表面上一切貌似盛世,举国上下醉生梦死,又有几个人像青年龚自珍那样感受到大厦将倾的“衰世”气息,有几个人察觉了“将萎之花,惨于槁木”,那个时代,也许只有他的笔下才会出现这样的句:“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饮暮气,与梦为邻,未即于床。”
  从龚自珍到苏曼殊,承接他们前面纳兰容若的词和王仲则的诗,一样敏感地呼吸到末世的空气,以农业文明为基础的专制王朝呼啦啦即将倒塌,所以,他们唱出的乃是末世的挽歌。1816年,龚自珍只有二十五岁,他的文章议论放在整个近世思想史的平台上就足以光芒四射。康有为推许龚自珍的散文“清朝第一”,恐怕主要不是指文采。年轻的谭嗣同对龚自珍和魏源更是推崇备至,认为千年暗室,龚、魏诸人才算得上是真才。龚自珍有诗:“五十年中言定验,苍茫六合此微官”,在他身后五十多年,果然发生了甲午之战,泱泱大国被邻邦小国击败,举国震惊,由此引发维新变法的热潮。
  
  二
  
  杭州是龚自珍的故乡,他的先人随宋室南渡,先到余姚,再迁杭州,到他这一代在杭州定居已有四百年,他的《己亥杂诗》中有“家住钱塘四百春,匪将门阀傲江滨”的诗句。龚家至少从六世祖起,世代为官,从他祖父、父亲到他这三代,居京官百年之久。杭州马坡巷是他的出生地,1839年回乡时他曾写下“马坡巷外立斜阳”一句。斯人已去,如今的“龚自珍纪念馆”并不是他当年住过的老屋,只是他家附近幸存下来的一处清代旧宅。
  马坡巷离西湖近在咫尺,西湖是龚自珍儿时熟悉的地方。1812年,他二十一岁,新婚蜜月,曾和妻子泛舟西湖,并作词《湘月·天风吹我》一阕,其中有“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等句子,既有满腹的抱负,也传达出幽怨的气质。箫、剑是他一生的爱物,富有深刻的象征意义,是他抒情的中心词之一,之后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诗词中,成为他传达内心世界的一个精神道具。
  1814年的春天,他年仅二十三岁就经历了丧妻之痛。他的诗词更是笼罩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感伤和忧患,即使是想传达内心的豪情,也总是与隐痛与不平纠缠在一起。“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这样的句子在他的诗集中随处可见,伸手可摘。
  他就是踏着末世的挽歌声而来的。1792年,当他出生之时,盛世实际上已开始滑坡。那一年,天下大旱,直隶、山东、河南、陕西等地尤其严重,表面上的“康乾盛世”潜伏着末世的因子,繁华如同泡沫,一个以农业文明支撑、盛极一时的皇权专制时代,隐隐可以听到挽歌声。就在他出世的第二年,1793年,远来的英国使节到达北京,傲慢无知、诗书风流、糟蹋了历代无数珍贵书画的爱新觉罗·弘历以一纸敕书将其拒之万里之外。远在元朝时,意大利的马可波罗来华,曾惊叹于东方的繁华鼎盛,仰慕东方农业文明社会的富庶,在《马可波罗游记》中极尽渲染之能事。明代起陆续来华的传教士也未能丝毫触动这个古老民族的神经。然而时隔数百年后,当英国的船只载来马嘎尔尼一行时,一切都开始了悄悄的变化,无论高高在上的乾隆皇帝,还是垂着辫子的大臣,竟然没有人意识到、没有人捕捉到这一信号。
  比魏源早生两年的龚自珍注定要成为近代思想界的第一声号角。当他在西湖写下《湘月·湖云如梦》这一年,他写出了《尊隐》和《明良论》四篇,在“山中”和“京师”的对比中,他已敏感到“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的“大音声”正在地底下运行,他自己对此文很是得意,直到晚年的《己亥杂诗》中还有“少年《尊隐》有高文”一句。
  1823年,龚自珍的母亲去世,他将母亲的遗骸送回杭州安葬时,在墓边种了五株梅花。他一生中手种梅花无数,常以“梅花”自况,但他的体验远远超越了林和靖“梅妻鹤子”、独善其身的隐士情怀,而是从梅花中体悟到了新的东西,深刻地看到了科举制的弊端,专制对英才的扼杀,强烈地感到了八股取士以一种僵化模式将天下人才一网打尽的痛苦。他在1839年写出了著名的《病梅馆记》,痛击“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从而造成病梅的时代病根。
  《病梅馆记》和后来的三百一十五首《己亥杂诗》一样,也是龚自珍本人一生命运的见证。早在1822年他就呼吁改革科举制度,其中恐怕就有自己的切肤之痛。他虽然出生在名门望族,仕途却是那么坎坷,三次乡试落地(1818年二十七岁那年才中举人),之后参加会试,屡试不第,1821年春就任职位卑微的礼部内阁中书。1829年,他三十八岁那年才好不容易在第六次参加会试时中了九十五名,殿试时的策论,他提出革新的主张,中三甲第十九名,赐同进士出身。接下来的朝考未能入翰林,考军机处也不成,表面的原因是书法不中程式(“楷法不中程”),深层的原因还是他身上的棱角,他的思想与那个“衰世”的冲突。
  1815年是乙亥年,1816年是丙子年,二十五岁的龚自珍曾以考史、论经、寓言形式写出《乙丙之际箸议》二十多篇(“箸议”,就是私下的议论),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学术、个性解放等方面,而且提出了“衰世”这个概念,把三世重新分为“治世”、“乱世”、“衰世”。在他看来,所谓“衰世”就是:
  
  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色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
  
  也就是说放眼望去,举世都是平庸窝囊之辈,浑浑噩噩,只知道吃喝玩乐、生物学意义上的存在。表面上看起来典章制度俨然,等级秩序严密,礼仪规范分明,一切都像模像样,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官方的统计数字处处让人感到繁荣昌盛,似乎前程一片大好。一切都像是盛世,然而人的廉耻心、上进心、作为心都被束缚、被剥夺,整个社会在骨子里失去了生机和活力,一片“万马齐喑”的局面。不要说朝廷没有像样的宰相,军队没有像样的将军,学校里没有像样的读书人,田野上没有像样的种田人,大街上没有像样的商人,就是连像样的小偷、强盗也都没有。不要说找不到真君子,连真小人也变得稀罕。这就是他概括的“衰世”现象。敏感的龚自珍分明已感受到了“乱亦竟不远矣”。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