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我所知道的华罗庚与陈省身

作者:徐利治 袁向东 郭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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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罗庚与陈省身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数学发展的一个活跃时期,开始崭露头角,并做出了世界水平的工作。新中国成立前后,他们在时局变迁的背景下分别做出了回国与去国的不同抉择。1948年12月,时任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代理所长的陈省身举家赴美。1950年3月,华罗庚由美回国,不久被任命为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所长。
  徐利治在西南联合大学(以下简称“西南联大”)求学时,华罗庚与陈省身已是西南联大闻名遐迩的年轻教授。他们对徐利治都十分赏识。徐利治1945年在西南联大毕业后,华罗庚推荐他留清华大学数学系任他的助教。徐利治1949年赴英留学,陈省身是他的推荐人之一(另一位推荐人是著名数学家许宝騄)。在英国留学期间,他与华罗庚、陈省身往复通信。在这篇访谈中,徐利治先生回忆了他对华罗庚与陈省身在西南联大和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印象及他们的治学风格;讲述了华罗庚与陈省身在新中国成立前后对回国问题的思考和华罗庚回国之初的经历,以及他本人与两者交往的片断。访谈内容有助于加深对华罗庚与陈省身的了解,并有补于以往有关华罗庚与陈省身传记资料的不足。
  访谈时间:2006年10月2日;访谈地点: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
  
  一、两位杰出的数学家
  
  访:华罗庚与陈省身是中国现代数学史上的两颗巨星。他们对现代数学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声誉。最近,我们整理了您赠送给我们的旧书信。这批书信太珍贵了。其中,有十几封是华罗庚与陈省身在新中国成立前后写给您的。从这些书信可以看出,您在他们心目中是一位很有培养前途的年轻数学家。
  徐:当时我还很年轻。他们跟我的关系都很好。
  访:华罗庚与陈省身都在三十多岁就做出了世界水平的工作。华罗庚的堆垒素数论、陈省身的高斯-博内公式的内蕴证明与陈示性类的工作都是在这个年龄完成的。华罗庚与陈省身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已在我国数学界有很高的学术地位。〔1〕听说在当时的大后方他们就已经很有名气了,是这样的吗?
  徐:西南联大有“数学三杰”,就是指华罗庚、陈省身和许宝騄。陈省身先生年纪最轻。华罗庚与许宝騄同年,比陈先生大一岁。他们是西南联大数学系的三位杰出人才。虽然他们当时都只有三十多岁,但都已成为名教授。
  访:当时就称他们为“数学三杰”吗?
  徐:是的。这三个人在西南联大数学系的确很突出。现在人们对华罗庚与陈省身两位宣传得比较多。其实,许宝騄先生的数理统计工作也是国际一流的。他很早就得到英国统计界皮尔逊(K.Person,1857—1936)学派的称赞。
  访:您在西南联大是华罗庚与陈省身的学生,还与华罗庚有过不少交往。他们给您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什么?
  徐:华先生很有奋斗精神,非常努力,做学问有许多想法,常常乐于谈到自己的独到见解和收获。我每次到他家去都看到他伏在吃饭用的桌子上做研究。那时,我是随机去的。这说明他不是在摆样子给我看。他喜欢在饭桌上做研究,因为他的书房很小,桌子也不大。
  不过,华先生讲话时经常会表露出一点盛气凌人的样子。他在西南联大的这种表现,得不到老先生们的好感。他当时是没有真正的朋友的。西南联大的老教授没有跟他来往的,所以华先生是相对孤立的。
  访: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筹备的时候,起初是选择苏步青担任筹备处主任。当时会议的记录现在还在。会议主要有苏步青、段学复、张宗燧、闵嗣鹤、周培源、钱伟长以及其他几位先生参加。华罗庚因为出国等原因,参加得比较少。关肇直先生和田方增先生做记录。田先生记得最多。从记录可以看出,大家对于华先生的业务都很佩服,但对他的为人看法不一样。对于华先生是否适合担任数学所所长也是有异议的。段学复先生也曾这样评价华罗庚先生:华先生既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同事,我很佩服他的学问,但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您说华先生在西南联大没有真正的朋友,印证了这一点。您能不能谈谈对陈省身先生的印象?
  徐:陈先生的用功程度可能赶不上华先生,但他也很努力,有一阵因用功过度得过胃病。他由法国回中国时带回嘉当(Elie Joseph Cartan,1869—1951)的二三十篇论文。他在西南联大苦读这些论文。在我的印象中,陈先生做学问爱抓大问题,不主张多写文章。这点与华先生明显不同。1949年我在英国留学时,陈先生写信问我“出国后不知对于学问看法有无新观感”,他在信中还特别对我提出期望:“盼注意大问题,少涉细节,亦不必多写论文。你作风已有此趋向,不必多言也。”他的意思就是说,华先生写文章太多,我的作风有点像华先生,不要跟华先生学。
  访:1948年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选举结束后,中央研究院刊印了《国立中央研究院院士录》。这个资料刊载了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的著作目录。从目录可以看出,五位数学院士中,苏步青发表论文最多,有九十五篇;华罗庚次之,发表六十八篇;陈省身再次,发表三十八篇;许宝騄发表二十四篇;姜立夫发表一篇。这个统计数据是截止到1947年为止的。通过比较可知,华先生写的文章确实不少,要比陈先生多三十篇。您对陈先生的建议有何感想?
  徐:陈先生的观点当然是正确的。论文不必做太多,因为质量还是很重要的。有些大数学家一生只写了几篇重要文章。华先生与陈先生的价值观不完全相同。华先生觉得做得越多越好。其实,这也是有道理的。我看过很多数学家的文集。其中,十之八九都是一般性的文章,只有几篇是特别重要的。很多大数学家也不是只做重要的文章,一般性的文章也做。他们的文章中只有若干篇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国外一般的数学家的文章都是很多的。他们一辈子发表两百篇、三百篇文章不算一回事。咱们国家的数学家如果一生发表两三百篇文章那就多得不得了了。
  访:我们看过关于柯西(Augustin Louis Cauchy, 1789—1857)的传记。
  徐:柯西的文章多得不得了。
  访:柯西好像完全被数学控制了。他听到一位学者在报告中讲述的主题后,就会情不自禁地马上去做。因为他的数学能力强,他肯定能做过对方。当时有人就评论说,柯西是不是有点在抢人家的饭碗。其实,柯西并无此意,而是他对数学已经到了非常入迷的程度了。
  徐:柯西的脑子很好。他在《法国科学院院报》发表的文章不但多得不得了,而且快得不得了。他是法国科学院的院士。他投给《法国科学院院报》的前一篇文章还没有发表,后一篇文章又去了。关于他的英文传记,讲他有快速发表的习惯。华先生虽然文章多,但还比不上柯西。他发表文章的速度也比不上柯西。柯西发表文章的速度要比华先生快上几倍。当然,后人评价柯西时说,柯西不必写这么多。他一生发表六七百篇文章。欧拉(Léonard Euler, 1707—1783)的文章也多得很呢!但这些大数学家的文章,几百篇中只有三五篇、六七篇传世的。
  
  访:现在有些国外机构让科学家写自己的工作时,要求他们列出三件最满意的。
  徐:但我也觉得,文章不做到一定的量,一定的程度,突然做出一个重要的来也不容易。所以完全不讲量,只讲质,一下子突然就做一篇很重要文章也是不大可能的。
  访:有人说华罗庚是少年得志。就是说,1941年数学界就他一个人获得国民政府教育部学术审查委员会评定的首届国家学术奖励金一等奖。
  徐:许宝騄先生得了二等奖,但他的工作也是一流的。华先生得一等奖的主要评审人是何鲁。何鲁是留法的,中央大学的名教授,数学界的老前辈。他在国内相当有名气。他写了很多书,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现在看来,这些书都是比较初等的。其中,有《行列式详论》、《虚数详论》等。我年轻的时候也买回两本。《虚数详论》是一本薄薄的、红布面的书。但何鲁不是研究解析数论的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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