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追忆父亲朱偰先生

作者:朱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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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朱偰先生去世已经快四十年了,许多往事仍历历在目,难以忘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母亲将我从江北紧急召回,脸色铁灰地告之父亲罹难的噩耗,我当时如五雷轰顶,不知所措。
  那是一个黑白颠倒的疯狂年代,在人前,我们不仅不敢哭泣,还得尽量装着若无其事。但失去亲人的悲痛,即使是刻意掩饰,有时也难免流露出来。
  
  孩提时代的温馨时光
  
  父亲是一位勤奋、严谨的学者。他有很好的生活习惯,从不开夜车,也从不睡懒觉。同时他也是一位非常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的人。家中一座座盆景、一盆盆吊兰、一簇簇鲜花都是他亲手制作栽培。他特别喜欢孩子,下班回家,常常抱起小儿女,在空中高高举起,或者让孩子骑在他的脖子上,在屋里屋外转来转去,嘴里哼着他自己编的儿歌。父亲总有讲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典故,引得一群娃娃总爱追随他的身影。记得一次父亲给我们讲狐狸请仙鹤吃饭,他作了两张画,一张是狐狸伸出的大舌头正在席卷盘中的食物,而一旁的仙鹤却可怜巴巴地看着它;而另一张是仙鹤把长长的嘴伸进瓶子里啄食,狐狸在旁边一点也吃不着,干着急。父亲学过国画,在他的著作《匡庐纪游》中还有他自己画的一幅“石门瀑布”。等我们稍长大一点,他就给我们讲《水浒传》。父亲口才绝佳,嗓音圆润洪亮,学什么像什么。有一次父亲给我们讲武松打虎,他学的一声老虎吼叫,让孩子们浑身毛骨悚然,小弟弟顿时吓得大哭起来。《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说岳全传》、《杨家将》、《霸王别姬》、《荆轲刺秦王》……故事里的英雄人物,就这样印在我们的心上,时时地激励着我们。从小我们就觉得做人就应该像英雄人物一样,光明磊落、敢作敢当、顶天立地、威武不屈。有时父亲故事讲得太动情,自己也会难于入眠。
  父亲教育孩子,是顺其自然、寓教于乐。父亲曾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子女各择其性之所近,诱导其文学天才,启发其山林思想。使登绝顶而窥云日,放扁舟而遨王侯,将来长成,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则余之心事毕矣。”他总是用欣赏的眼光看待孩子的每一个进步。
  父亲几乎每天晚上都写文章,写到得意处,常常对着窗外的星月,高吟一句“满天星斗焕文章”。他写完文章,又常常翻开《十八家诗抄》,或是宋词元曲,用浙江海盐特有的腔调吟唱。那音调时而高亢激越、时而低沉悲壮。一个夏日的午后,父亲在他的书房里吟咏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音调铿锵悲凉,我们姊妹不约而同地从楼上楼下的各个房间悄悄齐集父亲书房门外,听他吟唱。“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那“归去”二字音调上扬,空灵飘缈,似有无限寄托,“琼楼玉宇”乐调又急剧下沉,唱出一种无奈,却又通脱出俗。父亲的吟唱跌宕有力,哀而不伤,站在门外的我们屏住呼吸,但觉得句句词曲怦然入心。那时小宅院中屋里屋外,时常回荡着父亲的诗歌吟诵声。七言、五言、律诗、绝句,真是余音绕梁,不绝如缕。几十年过去了,至今我们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年父亲吟诵的各类唱腔和音调。
  父亲常对我们讲起先祖父希祖先生的话:“学诗必探本求源,当直追汉魏;学汉魏不可得,犹不失其次;切不可与齐梁作后尘也。”1926年,父亲年仅十九岁,就写了论文《五言诗起源问题》,发表在《东方杂志》第二十三卷二十号(1926年11月)上。他一方面批驳日本铃木虎雄之说,一方面阐明五言诗之源远流长。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始多读唐诗,他在回忆札记中写道:“凡近体、律诗、词曲、传奇,无不悉心领会。深觉唐诗、宋词、元曲、明人传奇、清人弹词,各有千秋,代代皆有特色,世世不乏天才。我国文学源远流长,波澜壮阔,令人百读不厌。正不必厚古薄今,也不必菲薄古人。”可惜,对于诗,我只是浅尝辄止,至今仍是门外汉,真是愧对父亲。
  父亲是一位寄情山水的人。他说过平生最佩服徐霞客的为人,孤筇双履,独往独来,这是人生最大的自由。父亲时常领我们出去郊游,欣赏大自然的美景。中山门外梅花山、明孝陵、中山陵、灵谷寺,是我们常去的地方。小时候我们乘坐着马车,悠闲地走在城墙外的石子路上,父亲那低低的吟诗声和嗒嗒的马蹄声、松林竹海的风涛声,一起在山间云际中飘荡。后来马车没有了,我们步行、骑自行车。每到一处古迹,他都会仔细地给我们讲解这儿的人文历史、有关的典故。甚至他还教我们如何欣赏和描写眼前的景色。他对祖国名胜古迹的挚爱之情,从小就影响着我们。
  走到寺庙里,他也会一一讲解佛教的故事,柱子上楹联的含义,佛教的雕刻艺术、建筑艺术。来到如来佛面前,他说:“释迦牟尼是位了不起的哲学家,应该给他合掌敬礼,这不是迷信,这是对他的尊敬。”
  就这样,父亲对祖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对中外先哲、对自然山水、对名胜古迹的热爱景仰之情,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这是我们孩提时代最温馨惬意的时光。
  
  逆境中的时光
  
  在政治上遭贬受屈的那段时光,父亲的脾气常常十分暴躁,但他总是尽量克制着自己。父亲教我们读苏轼的《前赤壁赋》时,感到他并不悲观,“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识”。他说大自然是公正的,他公平地赐予每个人欣赏山水的自由和权力。
  当然他心中的郁闷和悲凉也时时在他吟唱的诗歌中流露:“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父亲哪里是那种能“与世推移,淈其泥而扬其波”的人啊。清朝诗人王仲瞿吊西楚霸王的诗,父亲虽从未教过我们,由于他那时常吟诵,至今我们兄妹个个都能背诵:
  
  江东馀子老王郎,来抱琵琶哭大王。
  如我文章遭鬼击,嗟渠身首竟天亡。
  谁删本记翻迁史,误读兵书负项梁。
  留部瓠芦《汉书》在,英雄成败太凄凉。
  
  但是父亲心中的无奈、悲凉、愤懑和痛苦,少不更事的我们哪能真正理解啊,更谈不上如何去宽慰他的心。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有一个广播节目名叫“阅读和欣赏”,很是吸引人。每当电台播送这个节目时,我们大家都会静静地听。有一天讲的是《红楼梦》中人物的阶级分析,什么阶级的人说什么话。其中一个例子是“含羞辱情烈死金钏”,讲到金钏儿因受到王夫人的责打,跳井自杀身亡,王夫人对此心中深感不安,薛宝钗劝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依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主仆之情了。”听到此,父亲突然将手中的茶杯高高举起,狠狠地摔向地下,涨红了脸说:“当年我力保南京的明城墙,非说我如何如何……”孩子们都吓坏了,不敢出声,母亲赶紧劝道:“别说了,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想开点,别再提它了。”劝完后,母亲自己也躲在一边偷偷落泪。
  
  父亲留给我的“遗产”
  
  记得1967年的6月,我还在北京上大学,接到父亲的来信,说他要去镇江出差,去“抢救”(这是父亲的原词)一批破“四旧”中抄家得来即将焚毁的图书,看看里面有没有古籍善本。母亲给他准备了出差的费用,他看看家里实在太困难,又与母亲推让了一番,硬要从他的出差费中再给家中留点钱。他在信中写道:“老来行路先愁远,贫里辞家更觉难……”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革命造反派”忙于武斗、争权、打派仗,多少有些放松对已揪出的“牛鬼蛇神”的看管和“改造”。父亲在被批斗中,也被派去外地出差。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黑五类”、“狗崽子”们,心情苦闷,无所事事,是十足的“逍遥派”。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悄悄地传着各处弄来的仅有的几本书籍,贪婪地阅读着。我记得那一段时间传看了朱自清、谢冰心的书,游国恩的《屈原》,《斯巴达克斯》,我写信向父亲讨教,父亲均一一详细作答。过不几天,我收到了父亲从镇江分三次给我寄来的三本书。一本是《宋诗一百首》,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辑,1959年版,父亲在书中挑出二十一首,在题目左边画上了一个圆圈,嘱咐我这些诗是必须阅读的。第二本是白话注释《唐诗三百首读本》,上海广益书店刊行,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刊本,纸已发黄,有点残破。第三本是胡云翼先生选注的《唐宋词一百首》,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辑。版权页已经没有了,估计是1961年左右的版本。那时书荒,接到这三本书,真是如获至宝。我偷偷地躲在宿舍上铺上看,跑到玉渊潭去看。特别要好的同宿舍同学,也分享着我的快乐,排队轮流着看,我们相互讨论着各自的感受,如饥似渴,如痴如醉,真是“身外有个世界,心中有个恋人”,“不知今朝今夕是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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