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历史学家的浪漫

作者:张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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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知识分子二十世纪的生命记录中,在历史学界追溯与怀想的先辈里,有一个人的名字时隐时现,从不曾离开人们的记忆,近年来似更有“趋热”之势,他就是雷海宗先生。自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发表《中国的兵》、《无兵的文化》等文章而一举成名之后,他作为清华大学及西南联大历史系主任,驻守海内学术重镇长达二十年之久,其间,与高等学府内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编撰《战国策》杂志及副刊,不仅名噪一时,其所谓“中间偏右”的独立言论也在抗战时期大后方的思想界引发震荡,招致多种评论,并被赋予某种负面政治色彩。新中国肇始之初,随着高校院系调整,他不得不告别清华园的平静生活,被“发配”至南开大学,其生命中最后十年在津门度过,或许不期然间成就了南开史学的日后发展,却因一言不慎而触犯“天条”,成为反右期间学术界遭受批判的最主要对象之一,数年间身心俱损,以至在六十年代初遽而早逝,未尽永年。
  
  一
  
  雷海宗可谓典型的学府学者型人物,一生几乎从未离开校门。其早年就读北京崇德中学、清华学校,1922年留学美国,五年后获芝加哥大学哲学博士学位,随即返国,先后任教于中央大学、武汉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大及南开大学,在教育界连续服务三十五年,对于教职以外的社会领域几乎毫无涉足。如此经历,决定了他书生意气颇重的特质,而对于实际的社会政治则难免显得隔膜。可是,作为基督教牧师的子弟,自幼受英语文化熏陶,留美期间研修西洋历史和哲学,知识和价值体系基本形成;回国后执教高等学府,学术上取径“异路”,偏要在中国史学领域有所建树,从细碎的局部考证(殷周年代考)到荦荦大端地研讨中国皇帝制度、家族制度及“无兵的文化”等,渐次形成比较独特的淹博通变的治学风格,俨然自成一家。
  在旧时大学历史系,雷海宗是少数能够担任“世界通史”和“中国通史”两门大课的教授之一。据说,在西南联大历史类课程的任何一位教师请假,作为系主任的雷先生均可临时代课,其效果同样令学生满意甚至惊喜。对于他授课情形的描述,听课师生差不多是有口皆碑,赞誉有加。美国史专家杨生茂先生从教师角度评述他高超的授课艺术:“一登上讲台,辄口若悬河,从其庞大的知识宝库中掏出的粒粒珠玑连串闪耀,令听众感到内容全面系统,且字斟句酌,无虚言冗语,逻辑性极强。每堂课自成段落,最后画龙点睛,有条不紊,益显其驾御渊博知识的功力和才识。”〔1〕许多学生反映,听雷先生讲课真乃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将课堂笔记稍加整理润色即是一篇首尾兼顾、内容充实且自成体系的文章。人们惊叹他超强的记忆力,能够不带片纸只字而将历史年代、复杂细节款款道来,如数家珍,广博而不失深邃,尤其在初学者和一般听众看来,简直叹为观止,视若神明。实际上在为高年级学生授课的场合,他也会带上手稿,凭案讲解,细说分明,如他早先在清华课堂讲授“秦汉史”的情形那样。熟通古今中外历史,兼备卓越教学能力,为他晚年落难时借以缓解“罪人的失落”平添不少补偿因素。
  上世纪三十年代早期清华大学学生赵俪生在其晚年回忆《篱槿堂自叙》中对雷海宗当年讲授“中国通史”课程竟采取如此漫然地讲法感到“百思不解”,颇有些微词〔2〕。赵先生五六十年代研究农民及土地制度史,可谓中国史领域的专家,他对老师的追忆略嫌刻薄,却与其书中个性张扬、富于实感、充满批判精神的风格相吻合。他对雷先生授课的观感可谓一个少有的例外。不过,历史学界对于主修西洋史的雷海宗执意“兼修”中国史并以此“名世”的学术取径似有些不很理解,加之雷氏后来仿效德国学者施本格勒(一译斯宾格勒)所著《西方的没落》中的“文化形态史观”解说中国史事,提出所谓中国文化“二周(期)说”,而有些观点难免显得牵强、随意,以至招致质疑和讥议。据雷海宗的得意门生何炳棣记述:当年同在清华和西南联大历史系任教的陈寅恪,甚至晚辈新秀吴晗均曾对雷担任的中国史课程有所讥讽〔3〕。当时校内开设的“中国通史”分甲、乙组,为历史系专业讲授的列为甲组,钱穆、吴晗先后主讲,而为非历史系学生授课则属乙组,由雷海宗主讲。学者们之间的贬抑之词不知是否由此引发。但有一个事实不容忽视,略带“通识”性的雷氏中国通史课常常是听者盈门,济济一堂,其中即有已考取研究生的吴于廑,以及刘广京、任以都等日后的“名家”。乙组通史的魅力在于它的思辨性,因而有的学生称雷先生“仿佛是历史系里的哲学家”〔4〕。
  雷海宗显然是有意识地为历史学界带来一股新风,他具有那种颇具独立精神却又不无偏颇的学术个性,他推崇西方学者克罗齐的学说,认为其足以矫正中国传统史学“偏于记事的弊病”。有评论谓: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战国策派”的异军突起,是对三十年代独霸史坛的“史料学派”远离现实倾向的一种纠偏。雷海宗曾明确要求学生:学历史要先在头脑里有个大框架,有个整体概念。人们注意到雷氏的许多学术观点和文章明显带有“主题先行”特点,其“学以致用”、为现实服务的强烈意蕴无从掩饰。他提出的中国文化“二周”甚至“三周”的说法,在抗战犹酣及世界两大阵营殊死博弈的“战国”背景下,或许还可以掀动起阵阵思想波澜,然而事过境迁之后便迅即归于沉寂。1947年4月17日,年方二十岁的北大学子罗荣渠在日记中写道:“久闻雷海宗是战国派,是成一家之言的学者,不过,实际内容我总不太了了。上午,借得一部雷先生与林同济合著的《文化形态史观》(三十五年大东书局印行),才得窥全豹。读了此书,才知道雷先生的妙论的确不高明。成一家之言,故不易也!……真是没有想到教授们的思想也如此不成熟。”〔5〕仅仅数年之间,随着时移势易,一个学说的实际影响力已经式微。
  不过,作为传统史学的“挑战者”,雷海宗不仅独树一帜,而且对古往今来的学术“偶像”持一种理性而独到的审视批判态度,绝不肯人云亦云。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雷海宗发表在《战国策》半月刊和《清华学报》上的《历史警觉性的时限》、《司马迁的史学》等文章对中国的“史圣”司马迁痛加批评,令人侧目。在雷海宗看来,《史记》除了《项羽本纪》、《高祖本纪》、《陈涉世家》等篇什尚生动可取外,其余大部乃抄袭拼凑而来,无论叙事还是史识,司马迁均难称优异,尤其缺乏年代观念,使人们对于书中许多死无对证的记述不免产生深深的疑虑,不知司马迁无意中留给我们多少曲解和误解的事实,而千百年来后人都是戴了有色眼镜去读《史记》的,之所以如此,除了学术想象力欠缺,还因大量古书的亡佚,而《史记》也就成为唯一方便的成书了。他尖锐指出,世人称赞司马迁为正史的创始人,只能说是两千年来学术界停滞状态的反映,根本牵涉不到《史记》的功过问题,所谓正史体例也不过是一种非常机械的编排而已,与真正的史学无关,更谈不到史识了。他甚而语出惊人:“太史公是中国古代伟大史学消亡的象征,两千年来学术界对于司马迁的崇拜,正是二千年间中国没有史学的铁证。《史记》一书,根本谈不到哲学的眼光,更无所谓深刻的了解,只是一堆未消化的史料比较整齐的排列而已。后此的所谓史著,都逃不出此种格式,甚至连史公比较清楚的条理也学不来。文化精神衰退的一泻千里真可惊人!”他希望国人“把埋没二千年的历史彻底寻出一个条理,不要终年累月的在训诂考据中兜圈子”〔6〕。
  一个历史学界中人,竟然对老祖宗如此“不敬”,已属罕见。雷海宗是做了若干实证研究之后得出上述观点的,可谓持之有故,他的在外人看来属于“鲁莽灭裂”的言论,其真意在针砭时弊,奉劝同行,力谋改变脱离现实的学界风气。他的直言和勇气在比较放任的思想环境里尚有一席之地,可是一旦涉足意识形态话语,又适逢“不容忍”的氛围,遭遇祸殃,恐怕就难以避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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