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谒明孝陵:萧条异代不同悲

作者:吴润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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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明孝陵的选址问题,明代遗民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有这样的记载:“钟山上有云气,浮浮冉冉,红紫间之,人言王气,龙蜕藏焉。高皇帝与刘诚意、徐中山、汤东瓯定寝穴,各志其处,藏袖中。三人合,穴遂定。”寝穴选定在钟山南面独龙阜玩珠峰下,于洪武十四年(1381)动工,次年马皇后崩,即行入葬,定名孝陵。十六年后,朱元璋崩,也下葬此。
  
  一
  
  甲申年(1644)三月十九日,崇祯皇帝自缢景山,有明一朝覆亡。与此同时,淮河以南的大部分地区仍在旧明官吏的管辖之中,偏安政权的建立势在必行,但是关于统继问题的纷争却此起彼伏。直至四月二十九日,史可法护送福王朱由崧乘舟抵达南京城外燕子矶,这场正统与权力之争才告一段落。五月初一日,朱由崧即登岸拜谒明孝陵,然后入城。这是明亡后的第一次谒陵,其象征意义不言而喻:恢复家国与阐明正统。朱由崧在此风雨飘零之际,摒除一切,选择谒陵,不失时机地给朝野故臣一个进取的承诺,以恢复太祖家业自诩;更重要的是,谒陵即表明自己已经入承大统,有告慰先祖之意,更有诏告天下的姿态。两天后,朱由崧就任监国,半月后,正式登极为帝,开始弘光朝的短命旅程。当初“矢不俱生,志图必报”的高姿态,此时已演化为内斗与糜烂。“伤心南渡贪歌舞,偏据还输安乐公。”谒陵事实上只成为掌权的一个手段。
  史可法希望将意义落实于实践。福王称帝后,他奉命祭告凤阳皇陵、泗州祖陵。祭二陵毕,他言辞恳切而满怀理想地上了一疏,道:“陛下践阼初,祗谒孝陵,哭泣尽哀,道路感动。若躬谒二陵,亲见泗、凤蒿莱满目,鸡犬无声,当益悲愤。愿慎终如始,处深宫广厦,则思东北诸陵魂魄之未安;享玉食大庖,则思东北诸陵麦饭之无展。膺图受箓,则念先帝之集木驭朽,何以忽遘危亡;早朝晏罢,则念先帝之克俭克勤,何以卒隳大业。战兢惕厉,无时怠荒,二祖列宗将默佑中兴。若晏处东南,不思远略,贤奸无辨,威断不灵,老成投簪,豪杰裹足,祖宗怨恫,天命潜移,东南一隅未可保也。”在史可法眼里,谒陵不应当只是一个哭泣的仪式,而是要转化为一股奋进的力量,励精图治,切实落力。他也许已看出福王不可恃,所以才有东南不保的忠告;但他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心想力挽颓势,所以注定了自身悲剧的发生。
  一个王朝的崩溃,特别是亡于异族,这在士人心中不啻于精神家园的失落。史可法以一武将而驰骋沙场,一半是缘于忠君,一半是在挽救精神危机。文人也有他们表达哀思的方式,一是以遗民自居,二是拜谒孝陵。因此,清初盛产遗民,明孝陵也成为他们心灵寄托与情感发泄的空间。民国学者王焕镳在《明孝陵志》中指出:“而一二孤忠遗老,于社稷沦胥之后,既傫然亡奈何矣。独往往歌哭陵上,摅其志士之悲。百世之下,闻其风者,犹足以警顽钝,振骫骳焉。”
  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顾炎武出生于苏州府昆山县。明亡之时,他已过而立之年,而且早年就参加复社,以名节相砥砺,夷夏之防的观念甚深,因此,清军入关必然促使他转化成为反清志士与故国遗忠。清军下江南,他遂加入抗清起义军,为收复苏州城而战,不克而返。顺治二年(1645)七月,清军陷昆山,破常熟,顾炎武的嗣母王氏闻知,即绝食,经半月而卒,遗言曰:“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与国俱亡,义也。汝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无忘先祖遗训,则吾可以瞑于地下。”〔1〕王氏之死,对顾炎武后半生的影响至深且远,践履嗣母遗命,“读书隐居,无仕二姓”遂成为他的人生准则。甚至,直到康熙十年(1671),帝师熊赐履欲引荐他协修《明史》,他仍对嗣母临终之志念念不敢忘,而答以“果有此举,不为介推之逃,则为屈原之死”。在忠君与孝亲的双重规范下,在国破与亲亡的两度受难中,顾炎武的内心之痛可想而知。
  因是之故,遗民顾炎武心系故国,又近在南京,祭谒孝陵就成为他“以创巨痛深之蕴,诉之九渊,冀后之人有因以喻其心”的悲怆之举了。顺治年间,他几度卜居南京,曾经七谒孝陵,其行可感,其志可佩。
  顺治八年(1651)春,顾炎武侨居南京钟山(又名蒋山)下,初谒孝陵,变姓名为蒋山佣,言下之意,即以明祖的守陵奴自居了。谒陵后,作有《恭谒孝陵》一诗,中有句云:“流落先朝士,间关绝域身。干戈逾六载,雨露接三春。患难形容改,艰危胆气真。天颜杳蔼接,地势郁纡亲。”这番心迹表述,说明顾炎武谒陵之举并不止于悲哭,且有以抗清之志告慰太祖的意思。
  两年(1653)后,顾炎武又分别于二月和十月两度谒孝陵,并绘《孝陵图》,作《再谒孝陵》、《孝陵图》诗各一首。次年(1654),他卜居于钟山之阳,作《侨居神烈山下》一诗,自称“犹余伯玉当年事,每过陵宫一下车”。此时,其友人戴笠(耘野)作《赠顾宁人》一诗,将顾炎武的心志表述得极为透彻。诗曰:
  
  十年仰止玉山隅,闻道移家近帝都。
  涕泪独陈天宝事,神灵长护孝陵图。
  著书岁月供迟暮,许国肝肠叹绝无。
  自晦不妨居庑下,海天相讯有吾徒。
  
  顺治十二年(1655)正月,顾炎武四谒孝陵。其后,过常熟唐市,访陈璧,以所作《孝陵图》示之。陈璧《顾宁人自孝陵来作孝陵图兼示诸忠义传赋赠二律》中有“冬青常为亲藩痛,饭麦尤深皇祖哀”,“我有归来三载泪,寄君五拜洒陵前”等句,可见谒陵一抒故国之恸是当时遗民的普遍心态。次年(1656)闰五月十日,顾炎武五谒孝陵,为自己也为陈璧一洒千秋泪。又明年(1657)正月,他第六次谒陵。可以说,谒陵是他在南京生活的一种常态。
  顾炎武最后一次谒明孝陵是在顺治十七年(1660)。此前,他已将活动的重心转向北方,但该年的秋间,他重返南京,第七次谒孝陵,因此,其《重谒孝陵》诗中有“问君何事三千里,春谒长陵秋孝陵”两句。
  观其一生的谒孝陵之举,我们不得不说,顾炎武是一个活在过去的当时人。幸好明孝陵(还有明十三陵)为他提供了一个祭奠记忆的思想空间,否则,像他一代的遗民恐怕不止于长歌当哭吧!康熙十九年(1680),六十八岁的顾炎武犹以“孤忠未死之人”自命,毕其一生,他对故国的记忆与思念之深未尝稍减。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顾炎武一生遗民与谒陵的标举只是时代的一个缩影,同时代经历思想颠覆的士人又何止百千呢?
  如此悲怆的谒陵氛围,不仅感染到了身历改朝换代的一代人,而且影响及于清初出生的下一代。孔尚任(1648—1718)正是这下一代的典型。他不是遗民,却有浓厚的遗民情绪。他早年曾多方接触明末遗民,立志为那一代人的家国遗绪作一挽歌。此后,他得康熙赏识而入仕清廷,但康熙三十八年(1699),《桃花扇》书成,他不可避免地遭免职,过起隐居著述的生涯。《桃花扇·余韵》一出中,孔尚任借苏昆生之口唱出孝陵的残败境况:
  
  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对于孔尚任一代而言,他们没有所谓“贰臣”的现实困境,可以理直气壮地入仕清廷,对清主称臣,但是他们也受前辈故国之思的潜在辐射,另有一种遥远的文化寄托,也可对明代先祖称臣。因此,从这一点上看,他们其实也像他们的前辈遗民一样有很深的心理困惑。他们也是矛盾的一代。孔尚任谒孝陵之后,作《拜明孝陵》一诗,说:“萧条异代微臣泪,无故秋风洒玉河。”这样独特的谒陵感受,也只有孔尚任一代才能体验得到。
  
  二
  
  顺治二年(1645)五月,多铎率军平江南,随后即谒明孝陵。从此,明朝官方拜谒孝陵的仪式被清廷接手了。而祭祀权的失与得,事实上正是统治权沦丧与重新分配的一种表征。可怜的朱元璋至死也不会料到,在他身后二百多年,还要接受夷主的祭飨,想不食清粟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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