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与芦苇谈《图雅的婚事》

作者:孙康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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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芦苇是西安人,为西安影视制片公司的资深编剧,多年来以编写《霸王别姬》和《活着》等多部得奖电影的剧本而享誉影视制作界。他最新的电影剧本名叫《图雅的婚事》,该片由初露头角的导演王全安执导,该电影不久前荣获了第五十七届柏林电影节最高奖“金熊奖”。日前芦苇来耶鲁访问,我有幸与他共进午餐,趁用餐前后的机会,我特意就电影《图雅的婚事》对他作了简短的采访。
  芦苇编写的电影剧本有一个基本的特征,那就是透过电影叙事,尽量把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实况和态度平实地表现出来。《图雅的婚事》在这一点上显得尤其成功,。故事发生在内蒙大草原上,女牧民图雅(余男饰)的丈夫巴特尔身有残疾,为了一家人能活下去,图雅不得不招夫养夫,也就是和原配巴特尔形式上离婚,改嫁给一个愿意和她共同照料巴特尔以及两个孩子的男人。影片在女性心理的刻画方面尤为成功,显示了芦苇在刻画女性人物上所作的多样性探索。在此我必须顺便一提的是,从前芦苇为《霸王别姬》和《活着》编剧,都是导演来找他写的。而且,那两个剧本均为改编同名小说而成,而《婚事》则为芦苇独自创作的剧本,因此它更能表现出芦苇独特的风格以及他对现实人生的探索。
  我是得到芦苇随身所带的该片DVD而先睹为快的,因此在和芦苇用餐时自然就谈起了这部刚得奖的新片。一开始,我就好奇地问芦苇:
  “《图雅的婚事》的情节是不是真人真事?”
  “当然是真的了。这种‘招夫养夫’的事也是大陆农村及牧区特有的生活形态。就是为了把这个目前的国内生活形态介绍出来,我才想到要编写这部电影的。从某个方面来说,这也算是我较有创意的一部作品——当然也获得导演王全安的共鸣。之所以选择把内蒙古草原作为电影的背景,乃是因为我和王全安两人都对内蒙古的牧民生活有兴趣,尤其是蒙古的长调音乐极为迷人……”
  没等芦苇说完,我就迫不及待地问起有关女主角余男的问题:“你知道吗?前几天《好莱坞报道者》(Hollywood Reporter)有一篇文章讨论《图雅的婚事》,作者Kirk Honeycutt盛赞电影的女主角余男,说她演得十分成功,把一个牧人之妻的坚强性格活生生地搬上了银幕。我个人也认为余男演得很出色,很欣赏她在电影中的角色。但我这是第一次看余男演的电影,还不太了解她的情况,可否请你谈谈余男?”
  “你说得很对,余男是一位杰出的演员。但她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八岁,刚出道不久。从前她演过一部叫《惊蛰》的电影。她曾在北京受过很好的训练,而且表演技巧高明,但最重要的是,她不虚假。就因为余男不虚假,所以她很能体现女性的特殊心理,也比较能深入角色,理解角色。目前大陆上许多演员的演技都不错,但大多很虚假,较肤浅,余男和他们不一样。在选择演员的事上,我和导演王全安都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只有角色,没有演员……”
  芦苇这个“只有角色,没有演员”的想法,很富启发性。我想,这个观念不但适用于《图雅的婚事》的女主角余男,也可用来讨论电影中的两位主要男性演员——即饰残疾丈夫巴特尔的那位,以及扮演那个暗恋图雅的骑师森格。这两位男演员都把他们的角色演得十分生动而令人难忘,但听说他们都不是专业演员,这使我感到十分好奇。
  我忍不住打断了芦苇的话:“我还忘了问你。你们怎么找到那两个非专业的男演员的?他们演得真好。”
  “演巴格尔和桑格的那两个人确实都是非专业演员。牧民巴格尔是我在内蒙古看外景时,当场选上的。当时,他正在草原上给羊喂水,我们两人就很自然地聊了起来。我看他很有蒙古牧民的特色,于是就决定请他来扮演那个因挖井而导致残疾的丈夫。从一开始,我就对他有信心,因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牧民气息是真的。至于骑师桑格,那是导演王全安在一个赛马会上偶然遇到的,王导演一向善用非专业的演员。”
  听到这里,我开始拿出笔记本,也想深入谈有关该电影的主题和内容。于是,我继续问道:
  “你想这部电影最重要的信息是什么?我个人以为这是一部有关女性生存问题的电影,它基本上是从女性的观点切入的,你说是吗?”
  “是的。这电影确实采用了女性的角度。首先,它刻画了蒙古草原上女性生存之困难。电影中,我们看到一个充满活力又坚强的女子图雅,她在丈夫成了残疾人之后,每天不但要担起一切家庭重担,还要牧养几百只羊,后来终于太劳累而病倒,所以不得不面对现实,与丈夫巴特尔商量之后,决定改嫁,以便招夫养夫。一般说来,对于生活在蒙古草原上的人来说,他们的第一要务就是挖井,否则水源缺乏,就不能生存。现在图雅的丈夫既已失去了挖井的能力,为了让一家人生存下去,就得寻求解决之道。所以,在那个原始草原的环境里,生存本身就是十分困难的。”
  “但据我的观察,”我又忍不住插嘴了,“电影中还有一个主题也很重要——那就是,有关一个女人生活在两个男人之间的复杂性。从电影一开始,我们就可以感觉到邻居桑格对图雅的吸引力。而桑格也偶尔故意挑逗;有一次他还对图雅说,‘你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男人’。图雅无疑对她的残疾丈夫巴特尔十分忠心,而且也绝不会抛弃他,然而另一方面,她也隐隐约约对桑格怀有好感,总是凡事助他一臂。我们发现,每回桑格越是把事情弄糟、越是忙上加忙,图雅越是给他帮助,有几次还救了他的命。总之,图雅和桑格的关系很复杂,既有真挚的友谊,也有彼此的情感和肉体的需求。但这种感情一直没正面说出来。甚至当图雅准备嫁给其中一个求婚者时,桑格也没敢表示内心的感情,只是继续暗暗地帮助图雅一家人,还及时营救了那个在福利院里因孤寂难耐而企图割腕自杀的巴特尔。一直到后来,我们才慢慢觉察到,其实图雅一直是想嫁给桑格的,只可惜桑格是个有妇之夫。我看女主角余男的最大成就之一,就是把这种极其复杂的女性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
  听到这里,芦苇的眼睛突然一亮,接着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我一直想要突出女性复杂的心理层次,而且这也是我原来编剧的主要重点。这种复杂的女性心理尤其在电影的结尾处很清楚地表现了出来。你注意到了吗?电影的末了以图雅和桑格的婚事作结,但那个结尾并不是真正的‘结尾’,那只是另一个新的难题的开始。”
  我特别喜欢芦苇所说的这段话,因为它正好说中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性。从表面看来,在电影接近尾声时,图雅已达到了她的目的:她终于找到一个愿意娶她并照料巴特尔及两个孩子的新丈夫(因为桑格已顺利地与他的妻子离婚)。然而,婚礼尚未结束时,新的灾难就已经开始了——在婚宴中两个吃醋的男人居然当众打了起来,而图雅的儿子也和别的小孩起了冲突(因为那个小孩讥笑他有“两个父亲”)。最后在电影即将结束时,我们看见可怜的图雅独自一人躲在蒙古包里哭泣,显然她对自己面前新的难题束手无策。那正好印证了图雅对巴特尔从前所说过的话:“活着不容易。”如此看来,目前在中国的“招夫养夫”现象,也是充满了问题的。
  那天中午我和芦苇只聊了短短的一个钟头,因为午饭后芦苇还得赶去我的耶鲁同事康正果的电影课上,准备与学生们座谈。临走前,我请芦苇给我补充一些有关蒙古音乐的信息,因为电影《图雅的婚事》中的音乐特别感人。其中有一幕,月亮高挂在蒙古草原上,四周弥漫着抒情感人的琴音,一切都像梦境一般,令人难忘。
  在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我抬头望去,只见纽黑文的天空清澈无云。但我却隐隐约约听见那扣人心弦的琴音,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回转不去……